在时下的建康城中,沈公坊名气较之乌衣坊都不遑多让。而且相对于旧贵扎堆、几无闲土的乌衣坊,新进兴旺的沈公坊似乎是许多新入建康南北人家的居家首选,毕竟沈公坊里只有一户新贵吴兴沈氏居住。
怀有这样想法的时人不在少数,可是当他们来到沈公坊打算置业的时候,才发现事实仍有出入。的确沈公坊只有沈氏一户高门居住,但问题是仅仅只是这一户,宅邸面积便占了大半座坊区!
所以寻常往来沈公坊的车行仪驾,目的倒也极为明确,必然是前来拜访沈家。
褚翜和诸葛恢在乌衣坊王氏府邸得知沈充落车受伤,虽然不知具体情况如何,但一时间也不敢怠慢,当即便起身告辞往沈公坊而来。至于王导,虽然已经不再时局内,但在得知此事后,也不便假作无事,索性便与这两人同来探望。
当他们抵达沈公坊的时候,整个坊区街道上已是车马满盈,甚至发生了堵车。这一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建康城,此刻都中南北各家,无论派系立场,俱都纷纷派人前来探望。
且不说如今沈充本身便是三公重臣,单单他身为驸马梁公的父亲,便足够值得时人重视。更何况如今沈家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一股强势势力,沈充如果有什么好歹,所带来的影响绝不只限于门户之内,将会给时局带来极大的冲击。
王导等三人并乘一车,当眼见到沈公坊如此拥堵场景,褚翜等两人俱都下意识望了一眼王导。此前建康城中如此门庭若市的权门还是琅琊王氏,可是如今王氏早已门可罗雀,取而代之的则是沈家。
王导对此倒比较豁达,只是皱眉道:“希望司空能够平安迈过此厄。”
听到王导这么说,那两人也无暇再感慨什么际遇变迁,心内焦灼不已,派随行门生仆役向前开道,车驾很快便通过拥挤的人群,抵达了沈家门前。
沈家宅邸面积极大,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两处出入门户,一些关系亲密的亲戚门户,早已经从侧门被引入府中。虽然广开私门难免逾制,但也不是没有变通之法,可以在外围隔出单独的宅院,内里再暗门相通。类似的格局一些高门都是如此,倒也不算犯禁。
此刻在沈家府邸正门等待进入的大多是在台官员或其宗亲子弟,眼见褚翜等人到来,自然不敢争先,纷纷退避一步,及至看到老迈之态已经极为明显的王导下车,众人难免惊疑,但也不敢怠慢,纷纷礼拜,一直等到三人进入府内,门口才又响起了议论声。
沈氏一族年轻一辈中凡有知名者,眼下大半都于江北任事,因此前庭迎客者多为庶宗贤长。其中有两个年轻人倒是比较醒目,一个是温峤的次子温式之,这位新晋驸马在梁公沈维周光芒笼罩下实在乏甚存在感。另一个则是卫崇的儿子卫适,卫家如今能因帝眷得显,也是多赖沈氏力挺。
这两人眼下都以世交晚辈身份帮忙在前庭迎宾,待到王导等三人到达后,便由温式之将人往中庭引去。
途中褚翜已经忍不住开口询问沈司空伤情如何,但温式之也实在不知,他随自家老子至此后便被留在了前庭迎客,还没来得及在中庭立足。
一行人步履匆匆穿过庭院,无暇感慨沈家雕梁画栋的华美,途中频频有成群的侍女、仆役穿行而过,一个个神态凝重、脸色绷紧,让人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即将到达中庭时,院门内又迎出几人,沈家沈恪、沈鲜等重要族人俱都出迎,还有元帝之子东海王司马冲、宣城王司马昱、元帝驸马荀羡等宗王贵戚。
这些人乃是第一批到达沈家的人,趁着宣城王上前见礼之际,褚翜低语问道:“沈司空如何?”
司马昱摇了摇头,他历事未久,与沈家倒没有什么往来,被三兄东海王带来此处,抵达也不过一刻多钟,还没有见到沈充。
沈恪走上前来,还未开口,眼角已是清泪长流,众人眼见此幕,心绪便陡然下沉。他们或与沈氏有利益权柄上的冲突,也不大见得惯沈充恃子而骄的张扬做派,但其人若果真不治,给时局造成的影响那就实在太大了。尤其眼下其子正统率重兵于外,若是有什么不妥,局面极易失控。
眼见沈恪如此模样,诸葛恢快步上前道:“沈司空莫非”
“还未我也是台中得讯,匆匆返家,还未及入见兄长。”
沈恪吸一口气,转首将几人引入中庭,口中则不乏悲音:“平行街上,不意横祸陡生。兄长正是盛年,可怜诸子都用于外,榻前竟无奉药”
几人看到沈恪如此悲态,一时间也是颇有动容,原本他们还觉得此事真假存疑,毕竟沈充向来不是什么羸弱多病之身,又久执戎旅,区区牛惊落车怎么可能就变成重死垂危?要知道牛车本就平稳,就连不习兵事的王导往年都能策牛奔腾于街巷而安然无恙。
可是看到沈恪如此模样,又似乎不像是作伪。一行人心事重重行入厅堂,褚翜等人还在沉思若此事是真的,稍后该要如何稳定局面。而王导则仔细咂摸沈恪那一番话,直至落座之后,眸中陡然异彩闪烁,神色变幻几番才又恢复如常。
沈充眼下正在内室中诊治,不断有医师被请入送出,大量家人仆役出出入入。眼见如此凝重紧张场景,众人心内即便是骚乱不已,一时间也不好强求入见,免得打扰救治。
稍后又陆续有几名台臣被迎入中庭,但如此沉闷气氛中,也实在没有心情谈论什么。只有丹阳尹贺隰抵达后被人追问到底为何发生此事,而贺隰也只是沉闷应仍在追查。
又过片刻,内室中一名沈氏家人匆匆行入,附耳沈恪低语几句,沈恪当即便起身拱手致歉,而后匆匆行入内室中。众人眼见这一幕,心弦不免更加绷紧,眼巴巴望着门口。
足足过了大半刻钟,沈恪才从内室转,站在门廊下吩咐家人准备车驾,似乎是要安排乡事宜。
眼见这一幕,众人不免更加惊乱,莫非沈充真的将要不治,否则何以安排乡?
吩咐过家人之后,沈恪才又行入厅内,还未开口,先对众人环施一揖,眼眶也变得通红,他涩声道:“兄长方才醒转片刻,未以性命修长为意,只是牵挂身负皇命用事于外的维周。兄长吩咐此厄能否捱过,都先不要传信江北,希望维周能专心王事,切勿因家私而负不忠之名”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忍不住从席中站起来,其中有几名年迈者眼见沈恪悲戚模样,更是颇生感触,沈氏骤显虽然令人羡慕,但家门陡生横祸,嫡子却远在数千里外,父执将死不能返家,也实在令人喟叹不已。
“兄长虽以大义当先,但愚辈却难释怀。如今王业大昌,内外群贤并举,维周幸以少贤得用,然眼下庭门之厄实在迈出人意,未能预料。若是不幸举哀,虽有古言墨绖从戎,然则私衰干于戎祀大事,终究不祥。因是乞请诸公体恤,宜作伯仲之选,若兄长果真乞求诸公念我庭门少贤秀出不易,勿迫维周玉树留瑕!”
说着,他已是涕泪横流,直往席上东海王等宗王跪拜下去。
“司农切勿如此”
东海王等人见状,自然不敢承受此拜,纷纷避席而起,命人扶起沈恪。
而其余众人在听到沈恪这一番话,脸色也都变幻不定,身在不同位置,各自感想不同。
褚翜和诸葛恢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眼下他已经不关心沈充受伤是真是假,因为在他们听来,沈家此刻出现如此事端,乃是在逼宫,反击他们推举淮南王持节北上督军之议。
换言之他们若果真罔顾沈氏情面强要淮南王北上钳制沈维周的话,沈维周极有可能会以父危为名弃军归国,届时便会直接架得他们进退不得。
当然,淮南军乃是沈氏根基所在,若非万不得已,沈维周也不可能那么做,否则损失最大还是自己。而沈恪又言私衰干于戎祀云云,这是不排除会有佯败可能,就算他们强要淮南王北上督军,沈氏也不会老老实实给他们分功的机会。
所以,沈恪语调虽然悲戚无比,但其实却威胁意味浓厚。如此将军国大事公然当作筹码以作权斗手段,实在是太过肆无忌惮。
至于其他一些人,在听到沈恪请求台辅们做另一手准备接替沈维周掌军的时候,不乏人神态间喜色流露,他们尚未意识到这当中凶险的博弈,只觉得乃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往年淮南都督府被沈维周经营得水泼不透,别家根本没有插手余地。
若是今次因为家事暂时离镇,无疑给了别人插手江北军政事务的机会,他们即便不能吞尽沈氏势力,稍能分润一二,也好过如今站在一旁做个看客。
但大多数人这会儿还是能够保持清醒的,心知谁敢在此刻冒头欢脱,则必死无疑。一时间,众人关注重点不再是沈充究竟死或不死,而是沈维周会否归都。
虽然临战易帅乃是兵家大忌,但沈家如此威逼台阁,说不定褚翜等台辅一咬牙便遂其愿,直接将沈维周召江东。毕竟江北尚有荆、徐两镇,而且几番大战下,羯势已经萎靡至极,沈维周也未必就无可取代。
众人各怀心思,唯有王导忧心忡忡望向褚翜等二人,他有种预感,若褚翜等人真敢这么做的话,说不定正中吴人心怀,局面顷刻就会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