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将灵昌津当作重点防御地点后,淮南军也快速调集起来,原本分散在黄河沿岸各处的兵众们俱都向灵昌津转移。
因为有了敌将陈实早前经营的基础,倒是节省了许多初期的工事,陈实败退仓促,许多原本就有的营垒也都来不及拆除,只是稍显凌乱,稍加修葺之后,淮南守军便可直接入驻。
但言道基础,其实也仅仅只是最基本的一些营盘而已,至于防御的工事,则基本等于没有。而且敌军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根本没有机会大兴土木,否则营建半途敌军来攻,则会显得更加混乱而不利防守。
至于一些大型的攻防械用,淮南军中眼下也完全没有。所以此战看似淮南军是据地以守,但其实跟野战也没有什么区别。尤其灵昌津左近滩涂环绕,一旦开战起来,也打不出什么阵型变动、兵种配合的变化。
所以在敌军来攻之前,淮南军所作最多就是刈割周遭那些茂密杂生的蒲苇之类遮蔽物,以求尽可能大的扩大远程武器覆盖范围,同时在沿河一线多积薪柴以配合火势防御,算是争取到一点防守优势。
“往常为战,或取势众、或许械精、或取地利、或取时机,但今次防守灵昌,诸利都不具备,唯以力搏命争,方可求取一二胜算。此前虽然颇积小胜,但也绝对不可轻敌!
河北之敌,久来凶悍,往年更是称雄中原,祸乱华夏。如今勇进至此,不乏侥幸,若是此战不利,来日若再求进至此,难免要浴血苦战,不知要有多少淮南英壮埋骨于此,虽胜犹辱,自我以降,俱都无颜归见江东父老!”
沈哲子这段时间里,也一直待在灵昌津附近,须臾不离。这简陋营垒倒无多少可巡察之处,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行走在行伍之间鼓舞士气:“不过诸位也不必心忧,淮南早年也是一片战乱荒土,尤劣于此时河畔。但如今又如何?我等淮南将士,最不缺便是迎难而上之壮烈,往年纵有胜绩,时流多以侥幸而有轻视。
然则今日,寡众、疲兵、乏用、远乡,观则必败之仗,所恃者唯此一身骨血壮气,必败之中博取胜果,来日还有何人再敢小觑淮南之烈!”
将士们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神态也是不乏凝重。说实话,淮南过往几年,大小战事也经历不少,但类似今日这样完全劣势的情况,实在是不多。
诚如沈哲子所言,无论方方面面,淮南军都无优势可言,甚至就连这个重点防守的作战地点,都未必会是敌军进攻方向。
所以沈哲子自己内心里,对于这一战胜负如何也实在没有什么信心,他虽然相信淮南军绝对已经称得上是天下有数的强军,但以往每次大大小小战事,他都是极尽所能,从各方面加强淮南军的优势,并不将淮南军完全置于绝对劣势的作战环境中。
可是这一次,作为直抵黄河的一支孤军,他自己也实在力有未逮,此战能否得胜,就要依靠淮南军将士们自己的斗志。
但斗志这个东西,实在太难琢磨,有人为了生存活命,有人为了保全乡土,有人为了飞黄腾达,都能抛开生死之间大恐惧,舍命一战。
而且沈哲子向来也觉得,战争乃是最复杂最激烈的博弈,若凡有所战都必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是为将者的不尽责。临敌敢战是将士们的职责所在,而这一次,不能给淮南军将士们营造一个优越的战场环境,的确是他的失职。
其实这一场战斗,是可以避免的,淮南军沿河布防,本来就是勉强。如今已经笃定敌军将会趁着淮南军虚弱来攻,最好的作法莫过去暂退一步,等待后继大军北上,然后再全力北上进攻。
但是如此一来,后续淮南军的作战压力就要大得多,可能要付出数倍乃至于更多的代价。
而且还有另外一点,那就是淮南军未来肯定无可避免的要大规模于河北作战,河北无论风物还是地形,对淮南军而言都相当陌生,可谓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而且依照沈哲子的风格,他不可能给予河北时人太多利益妥协从而将之因为己用,以降低未来战事的烈度。
所以未来,计划之外的遭遇战会越来越多,就算沈哲子能够把控大的战略方向,但像眼下这样意料之外且不占优势的局部战斗,就需要淮南将士们自己保持一股气劲,不只是为了获胜,更是为了活命!
“时人多以国士标我,我也时常以此自豪。但扪心自问,永嘉以降神州陆沉,中原之地奸逆群起,大势悲哀,苍生遭难,唯我淮南,以孤弱之众痛击羯胡贼逆,以百战荒地重建天中乐土,岂是一人之功!若无我淮南带甲壮士舍命奋战,屡破强敌,苍生又知沈维周何人?
能与诸位共事,不以浩劫为忧,不以孤弱为困,纵有天倾,自有我淮南上下铁骨担之,余生可谓大幸!天下几人称孤,几人道寡,可曾问过我淮南壮士?三月兴兵于淮南,六月共饮黄河水,我与诸位俱壮行,今日于此,一步不退!临战之际,唯一言有问,我将性命置于诸位之手,诸位可愿于此全我性命?”
“为都督死战!”
简陋的营地中,到处都响起淮南军将士们的吼叫声,虽然不甚整齐,但一时间也是杀气盈野,令人感怀动容。
沈哲子在听到将士们的回应后,一时间也是倍感欣慰,不过也并未再继续煽动人情,毕竟这样亢奋的状态,对人精神体力也是极大的消耗。
淮南军周遭分兵虽然都已经集结于灵昌津这营地中,甚至就连酸枣城都仅仅只是象征性的摆设了三四百军众,已经放弃了对城池的防守,这些守军更多的也是传递消息。但即便如此,整个灵昌营地中,也不过只有三千士卒而已。
至于滑台的分兵,即便撤回也未必就能赶上大战,而且那些人本来就是为了防守和经营滑台,据城以守未必不能坚持几日,但若仓皇撤出,反而要首尾俱失。
当然,除了营地中这三千士卒,尚有萧元东所率两千骑兵游弋近侧。但萧元东的骑兵们却不是为防守灵昌津而准备的,一旦敌军没有选择进攻灵昌津,或者发现灵昌津难以攻克而选择别的登陆地点,骑兵们才会派上用场,于野地中阻挠牵制敌军,给灵昌津的守军们改换阵地提供机会和时间。
如今灵昌津中,所有的兵长将领几乎都是淮南少壮。虽然眼下局面对淮南军极为不利,但这些将领们气势却还锐猛,一方面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萧元东的际遇发现都督也在有意提拔举用他们这些年轻人,机会就在眼前,只看谁能把握住。
不过在听到沈哲子表态他也要留下来坚守灵昌津时,众人心内还是有些犹豫,身为沈哲子门生的卞章便劝道:“贼将田尼,不过石贼户中一犬才而已,实在无需都督亲自入阵督战。更何况,敌军未必直取灵昌津,若是还要移阵而战,正需都督镇后调度……”
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劝告沈哲子,一方面确是觉得田尼那贼将不配都督亲自上阵迎战,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若是战事不顺利,或会让都督置于险地。若是都督在阵上发生什么险况,那么他们可真就成了淮南罪人。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摆摆手:“此事无需再言,我居镇于此,本也不是为了督战。临战之时,还是要靠诸位调度应敌。但我淮南数千壮士于此,若连区区一个田尼都能将我逼退,又谈什么扫荡河北!诸位与我都是共事已久,不乏相知,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受此一退之辱!”
众将听到这话,便知都督心意已决,多说无益,索性闭嘴,只是心内暗自决定,若敌军果真来攻灵昌津,哪怕拼死,也绝不容许这些贼军冲至都督帐前。
这一夜,静谧无事,淮南军将士们虽知恶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但也并不以此为意,除了河面上一些游弋的斥候舟筏以外,余者俱都枕戈安眠,休养体力。
黎明之前,月入弯钩已经向西方天际垂落,夜色仍然笼罩大河,凉风吹拂的波纹甚至连鳞光都无,整个天地仿佛被水墨完全浸透,只有几盏光芒微弱的灯火将灭未灭。
哐……哐!
洪亮的锣鼓声骤然响起,河面上也传来斥候们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的示警吼叫声:“敌袭,敌袭……”
原本寂静的营垒陡然间活了过来,篝火在各座营帐外亮起,极短的时间内,淮南军将士们便整装完毕,以什、曲为单位,在各自兵长的带领下有条不紊的进入各自所划分的防区,然后各拣刀枪弓弩,面对着夜幕笼罩的黄河,肃然默立于战阵中。
沈哲子也在亲兵们簇拥之下行出了军帐,然后便坐在了假设在营垒正中央空地上的坐榻上,周围篝火环绕,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能看到这里。
在这一场战斗中,他并不打算离开此处,如果离开了,要么是敌军已被杀退,要么是淮南军败局已定。他要亲眼看着他一手打造出的淮南强军,在完全不利的情况仍然英勇奋战,痛杀胡虏!
前线上,伴随着哗哗水声,斥候们被接应上岸。很快,视野中便出现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灯火,它们悬浮在河面上,快速向南岸飘来,那些连绵成一线的舟船轮廓,也渐渐被勾勒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