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乌衣巷,现在已经更名为乌衣坊,左近一片达官显贵府邸俱都囊括进来,面积较之早前扩大了一倍都不止。。。
虽然坊内住户增加许多,但是琅琊王氏的府邸在当中仍然还是最为醒目的。但正因为醒目,凡有兴衰,也都分外刺眼。
“郎主,厨下菜式备久,不知该要如何处置?”
房间中,老家人趋步上前,低声请示。
王导半卧榻上,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厅堂,神态慵懒之中不乏颓唐,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老家人的请示。
前段时间,都内物议沸腾,或是抨击王夷甫等中朝执政失职,致使王业倾颓,社稷凋零,或是据理力争,认为天命兴衰,不该独罪二三,可谓纷争不休。在这样的情况下,琅琊王氏自然成为时议的焦点。虽然非议者众多,但是拥趸也是不少。
如今琅琊王氏直系中已经没有人立于朝堂,那些拥护者满腔愤懑无处倾诉,自然多来王氏走动,向王导倾诉自己的不满。所以前一段时间,王家也是宾客盈‘门’,一反旧态。
然而就在前几天,荆州惊人变故,消息终于传入建康。颍川庾怿在没有台城授命的情况下,秘密抵达武昌,而荆州刺史陶侃也罔顾章法,直接将荆州事务尽付庾怿,正式辞任离乡。
这一则消息,不啻于惊天霹雳,小民或还不闻,但凡身在时局之内的人家,俱都为之震撼。自然的,前段时间都内所热议的话题陡然转向,围绕荆州归属的话题很快占据了时议的主流。再也没有人关注王夷甫其人是贤是‘奸’,纷纷着眼于荆州之变给时局带来的巨大变量。
于是,原本宾客盈‘门’的王家再次变得车马稀疏,无人问津,以至于家人遵循常例而备下的餐饮之类食材颇多剩余,挤压众多。
以琅琊王氏之基础,哪怕已经落魄,但这一类的消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王导长子王长豫在世时,生‘性’节制省俭,如今其人虽然已经不再,但王导深念儿子德‘性’,吩咐家中若有此类消耗俱都要呈报上来,所以家人不敢怠慢,遇到此类情况不敢自作主张,入见请问该要怎么处理那些剩余食材。
然而家人如此恭顺听命,并未让王导感到舒心,只是更加剧了他心内的烦闷。身立时局至今,其实或荣或衰,王导都可淡然视之,不会因此困扰。哪怕早前被沈氏吴人抓住把柄,为了保全王彬,他不得不辞任退出台城,王导都能平静的接受下来。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不能淡然,因为这是第一次,他真真正正的感受到,如今的琅琊王氏的确已经退出了时局中,哪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琅琊王氏持何态度,已经不再是时人所关注的重点。
这种感觉,实在让王导无法淡定,尤其是那种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无奈感,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无奈。对于沈维周其人,他是充满了重视。但是此前其人在沈园中发动对王衍的批判,在王导看来是有些不自量力的,不乏得意忘形和急功近利。
太尉立于中朝,绝非仅仅只是因为东海王,其人功过如何,也绝非永嘉之后的大难能够臧否定论。关于这一点,王导自问比沈维周理解更加深刻,王太尉作为中朝的一个标签人物,其意义不只在于功过得失,更在于中朝以降世家存身立世的一种规矩和传承。
王导承认沈家在时局中的突起的确是令人侧目,令人‘艳’羡,但这仅仅只是一个个例罢了。沈维周想要凭借一家之个例,去撼动中朝以来的世家传统,实在是以小博大,自不量力。
王导心存此想,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失意牢‘骚’,而是长久以来对世道的‘洞’悉。单纯从掌握的力量而言,沈氏吴人的确强大,强到就连琅琊王氏都不能匹敌。但沈维周想要凭此挑战一整个世道秩序,还是力有未逮。
所以,虽然从感情上王导接受不了时人对于王太尉的污蔑和批判,但这一现象并不能算是坏事,批判之声越大,便会‘激’起世道越大的反弹。而他也可以利用这股反对的风‘潮’,利用对手轻大意所犯下的错误,重新返回到时局之内。
可是荆州方面突然传来的变故,却让王导这一设想陡然腰斩。无论时议臧否如何,人总活在当下,荆州归属如何,关乎到时局内每一家的切身利害,所以很快,人们的注意力便发生转移,不再纠结于王太尉其人的功过,视线俱都投注到荆州,也直接将王导晾在了当场,甚至没有人来问一问王导对于荆州之事的看法如何。
老家人名为何安,算起来还是王导老母陪嫁才入了王氏家‘门’,年龄比王导还要大了许多,所以王导对待其人也颇多客气,并不以寻常役使待之。
眼下厅内并无旁人,王导又不乏烦闷想要与人倾诉,他看了老家人一眼,突然问道:“如今江东局面,阿翁感受如何?”
那老家人何安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转而垂首道:“老叟日夜活在庭内,眼界不脱高墙,怎么敢妄言来为郎主解‘惑’。”
“主仆之间,厅室之内,又有什么说不得。”
王导闻言后便笑语一声,继而不乏期待的望向这个老家人。
那老家人见王导如此,沉‘吟’良久之后才说道:“郎主既然有问,老奴也就试言。老叟难知外事,倒是多闻江东少贤沈驸马击破中原羯贼,来日王师将要勇进,诸多离乡之众,归乡或是有期……”
讲到这里,他见王导眉头略有皱起,便忙不迭闭上了嘴巴。王导察觉之后,便歉然一笑,示意老仆继续说。
“江东或能免于兵祸,但毕竟远乡。生民越老,越思故旧,每日最恐便是身葬异乡,不能生归故土。琅琊乡味乡情,日夜都有思念啊……”
讲到这里,老家人一脸神思之状,甚至忽略了王导其人神态变化。
而听到老家人这么说,王导一时间也是默然,久久难发一语。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但若三者俱得,又该不该去阻止?就算想要阻止,又能不能阻止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