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阴谋,大以诈世,小以欺人,惑动的无非人心而已。二桃杀三士,逻辑很简单,旁观者一眼观破,但若真的事涉于己,又有几人能淡然哂之?
说到底,再怎么穷凶极恶又或在世圣贤,多多少少都有外强中干,人心难禁考验。人的社会性极强,有所思、有所欲,还要能接受到环境的反馈,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诚然庾怿与沈家交情极深,但沈哲子也不能保证,假使台中真的将豫州其他人都闪在一边而独封自己,庾怿真的就会全无芥蒂?多半会有,而且会芥蒂极深,若庾怿真的那么没心没肺,便不可能如此热衷倡议北伐以偿家族前罪。
幸在今次有了兴男公主搅局,彼此之间不需要面对这份尴尬。
手段人人会玩,只是形式不同。褚翜这一次阴招未遂,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已在网中?为什么庾怿抛弃褚翜这个天然的盟友,转而与沈氏南人紧密联合?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故情和实际需要,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老大只能有一个!
庾怿即便风评不佳,但却是庾亮的弟弟,是庾亮政治遗产天然的继承人。让他去景从俯事于褚翜,那才是真正的自甘末流!
如今虽然要多赖于南人,但南人的代表沈哲子无论年纪上还是资历上,都是一个晚辈。无论实际情况如何,庾怿都是豫州方面不容置疑的老大。等到沈哲子有了将庾怿取而代之的资格,双方早已经磨合出了一个交接的方案,而不是直接下手去抢。
谋算得了别人,但却把握不住自己,这也是人之常态。
至于沈哲子,也并不觉得错失县公是一个遗憾,他本就重实利而轻虚誉。而且如今他这一个县侯,可是裂土实封,一旦晋升公爵,这份殊荣势必不能保持。
况且江东名爵也就那么回事,广陵郡公又如何?无一寸土,无一实邑,如果不是故旧资助,活命都艰难。诚然名爵可荫袭传世,光耀门楣,但如果没有实际的利益支持,分分钟就绝嗣了,想再多又有何用?
而且这件事,沈哲子在思忖许久之后,感觉当中颇有王导的痕迹,甚至于谋出王导,褚翜只是一个执行者都有可能。无论成或不成,王导都有所得。就像眼下这个情况,成功打击到了褚翜的威望。
但只要自己具体无损,沈哲子也都乐得旁观,台中有所争权,他们方镇反而更能从容而少掣肘,毕竟他已经过了凡有所求俱要付诸阴谋的阶段。
兴男公主听到沈哲子讲述这么多当中的利弊权衡,初时还在忿忿抱怨几声,觉得太复杂太阴祟。只是很快,声音减弱,呼吸渐稳,已经又是酣然睡去,可见一路北来也是疲惫的很。
沈哲子悄悄起身,见船上那些家人们也都昏昏欲睡,便摆摆手示意各自休息。而后他便下了船,开始巡营。
当然作为主将,沈哲子是不必亲自巡营。但诸多新军编成,他也需要诸多手段来维系自己这个主将在将士们心中的存在感,所以便一直坚持下来,每夜都要巡营一次。巡营完毕已经到了午夜,才返回宿营匆匆入睡。
第二天一早,将士集合,共受台中诏令,沈哲子梁郡太守的职任也名正言顺确立下来。
或是因为兴男公主闹那一场,台中态度转为比较谦和,并未给沈哲子直接指派属官,而是提供一份名单备选,当中不乏世家清誉颇著的子弟,就连王承的儿子王述都在其中。
不过沈哲子在看了这份名单以后,便随手丢在了一边。就算他肯征用,人家未必乐意来,毕竟梁郡这个新复且来日必有鏖战之地,在时人眼中也实在不是什么香饽饽。况且眼下梁郡战事当先,也实在没有什么政事要处理,一些位置手下人分一分还稍显不足。
于是接下来便是分配各个属官职位,其中郡丞这最重要的属官职位,沈哲子分配给了杜赫。杜赫虽然没有参与黄权一战,但是作为最先过江之人,辛劳也是良多。尤其在涂中屯垦虽然仍是薄利,但规模却做起来了,让涂中之地有了更大的容量。
其余属官,也都各自依照年齿资历而分给众人。但这也只是一个虚位而已,诸将最重要的职事还是以督护而分领各军。其中比较特殊的便是颍川陈规以州府别驾而借任梁郡,以及纪友以主簿而管理后勤。
在梁郡整体备战的氛围中,这件事也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而后诸将便划分驻地防区,各自忙于整军操练。
军旅生活,确是繁忙且枯燥。每天睁开眼,便有大量事务等着处理。训练军士,配发械用自不必言。至于营建方面,虽然眼下主要任务还是兴修水利,保障后勤水道的通畅,但是屯垦事宜也不容松懈。
今冬前后,与淮南必有一战,规模大小暂时还不能确定,但这已经是一个共识。而如今盛夏已过,即便全力烧荒屯垦,年前也不必有所期待。所以沈哲子只是沿河划分出一些屯垦区域,烧荒之后抢种一波麦菽等耐寒短收作物,且先活田,也能让人暂安于土。
除此之外,梁郡所在虽然乃是久战废土,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毫无价值可言。短期可见的,漫山遍野荒草竹木,难民赖以活命的野果草籽以及鱼虾禽兽,如果大规模收集囤用,也能暂解给用之急。还有矿藏土产,虽然难收短效,但也都是值得长利开发的产业。
过了一个多月,吴中乡土又有数百人而来。这些人都是乡中术堂培养出来的技术人才,他们的到来,让许多计划都得以付诸现实。壮丁们要承担开掘修埭的任务,妇孺也都被组织起来打草作毡、捕鱼晒脯,诸多所得开始源源不断的入库。
有了这些人才的组织和记录,吴中那种合作社集中劳作、按劳分配的模式得以搭建起来,不再是此前那种单纯的驱使役用,不过还是略有不同。
对于梁郡涂中这里,沈哲子的设想是打造成一个耕桑为辅、而以材料和半成品加工为主的生产基地。这个年代,个体生产力和技术所限,自然谈不上什么大力发展工业,但是建康和京府两个庞大市场,维持一个涂中生产基地绰绰有余。
沈哲子当然也明白屯垦才是根本,而且涂中的耕地基础相当不错,一旦开发出来较之吴中甚至还要胜出几分。但问题是,此境乏人可用。
因为不稳定的外部环境,让人没有长居于此、久作屯垦的信心。哪怕直接打出均田授田的口号,这久战之乱土也实在乏甚吸引力。垦荒种田又非旬月之功,一年到头苦累无比,收成之际却有强兵掠境,他们逃是不逃?
而且未来必然是战事频频,甲士屯田几无可操作的空间,也非短时间内能够见效的投入。
加工产业则不同,不必将人困锁于土地,一旦危险来临,人、物都可以快速转移,将损失降低到最少。而且涂中水网勾连大江,无论往京府还是往建康去,都极为便捷。
这两地发展越兴旺,周边人工、用地等等成本就会越高,出于降低成本的考虑,涂中也是一个极好的备选。而且此境因为缺乏开发,自然资源极为充沛,只要有了人,就能源源不断的有产出。
问题到这一步,便又落入一个逻辑死扣,乏人可用。要从江东大举征发流人过江,费时费力且效果难料,而且没有台中的支持,也不可能做得到。
历史上庾家兄弟倒是做的很带劲,庾冰于内执政,庾翼在外掌兵,普发江东豪宗家奴为兵。结果在军事上也没能有什么大的进展,反倒激起怨气无数,后来桓温轻松诛杀诸庾,与此也有关系。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就是,维持梁郡眼下的人力规模,已经让沈哲子略有捉襟见肘之感,很难再有大的进望。
当然这问题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近在咫尺的徐州广陵,军头林立,各拥部曲荫户,少则几百户,多则千数家。比如投靠沈哲子而来的曹纳,便是广陵附近势力不小的一个军头,整个家族坐拥数座坞壁,掌握人丁万余。
如果能够说动那些军头们,将在广陵周遭虚置的人力转移投入到涂中来,那么短期之内涂中人气便能得到极大的恢复。
但这样一来,则无异于把郗鉴给得罪狠了。要知道在当下而言,人口可是比土地更为重要的资源,虽然那些人口也不属于郗鉴,但沈哲子如果敢忽略郗鉴的态度问题,那真是逼着郗鉴翻脸。
关于徐州方便,沈哲子涉入不深,了解自然也就难称深刻。但是就连曹纳这样在徐州立足经年的军头豪帅,一俟把握住机会便抓紧时间改换门庭,另谋出路,可以想见这段时期内,徐州内部军头们之间的争斗也真是激烈到了一定的程度。
所以沈哲子觉得,有选择性的吸引一部分徐州军头到涂中来,对于他而言、对于郗鉴而言乃至于对于一部分徐州军头而言,都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有了这个想法,沈哲子便将曹纳召来,准备与他讨论一下。然而没想到他还没开口,曹纳那里便先道出一件令他颇感意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