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月光被阴云笼罩,漫天漆黑,难觅星点。
宽阔的大院中,数百宿卫兵丁列队站立,刀戈齐备,凑近去看,几乎每一个人神态间都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兴奋与激动,等候军令,整装待发。
在这院落的最深处一间屋舍中,黯淡的灯光下有数人坐在席中,徐肃亦在此列。座席的最上首坐着的便是这一部宿卫的首领,兵尉陈某。大事发动在即,那兵尉脸色却是阴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厉目不断在席中众人身上游弋,那满怀忿恨警惕的眼神让人大感不适意。
“是谁?究竟是谁泄密出去!”
枯坐半晌,兵尉陈某蓦地握起拳头砸在了书案上,低声怒吼道。这充满怒火的声音让房中众人皆是一凛,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对视。
打劫南苑这一件事,兵尉虽是受了徐肃的鼓动,但当真正决定之后,便将之视作生涯至今最重要的大事来运作。他不只亲自进入台城联络上级,奉上近半财货才换来一份紧急调防的手诏用以欺骗南苑外的守军,而且还放低身段,一个个去拉拢自己所部的这些什长兵头们,可谓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然而就在大事发动在即,他却突然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今晚,大桁南面这些宿卫各部,最起码有四五部人马都在集解准备,目标无一例外都是南苑!
原本兵尉是信心满满,希望能够抢先攻入南苑去,掳掠到后半生乃至于几代人都受用不尽的财货。可是现在消息泄露出去,但凡有所耳闻者没人肯甘于人后,这已经不是一两部宿卫铤而走险、奇袭掳掠了,如此大规模的骚乱,极有可能会酿成全城的哗变!
一想到那样混乱的场面,兵尉心中便惊悸无比。他倒不是担心或会因此遭受什么惩罚,而是因为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的对手只是南苑外的守军,可是现在这么多人都不约而同的剑指南苑,所要面对的变数和凶险陡增数倍,而收益却未必能达到预期。
尤其消息的走漏让兵尉怀疑自己身边有什么内鬼,事到临头之际,反而有了退缩之念。
徐肃在席中咳嗽一声,说道:“我等众人,皆要仰仗陈尉护庇才能安居城中,卑下等绝不敢为忘恩负义之举。况且即便是泄露了消息,终究还要舍命搏杀才能冲进南苑有所斩获,于我等而言又有何益?卑下倒觉得,或是事有凑巧,或是别处走漏消息,当此时实在不宜再对同袍忌惮怀疑!”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开口附和,他们确是没有理由去泄露消息,毕竟先冲进南苑去才能获得更多战利品,无谓给自己树立太多竞争者。
见那兵尉面色稍霁,徐肃又开口道:“如今这态势对我等来说也未必是坏事,各部蜂拥而起,南苑守卫实难抵挡,比我等孤军而战还要稳妥得多。大乱之时,勇者当先,能获何等富贵,终究还是要看各自勇力命数!”
“可、可是,各部哗变起来,全城都将动荡大乱,所害或还甚于城破之时,我心意只是求财,实在不忍给乡人们招惹兵灾啊!”
兵尉脸显为难之色,神态颇为挣扎,事情发展到如今,他已经不敢想象未来形势会演变到何种恶劣程度。
“陈尉心存仁义,旁人未必情同此心。我等宿卫俱是寒微良家,未敢奢望公卿之位,只取一二财货以求来日从容。陈尉,如今不是我们愿不愿发,而是不得不动手啊!”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徐肃再作苦劝,自有按捺不住的宿卫们声色俱厉劝告着。如今各部都是摩拳擦掌,都中这一场动乱已经无可避免,他们即便袖手旁观,也难置身事外,还不如抢先动手以求一个先声夺人!
兵尉沉默少顷,终于将牙一咬,起身喝道:“各归所部,依照原定计划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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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是台苑之间最重要的宫殿群,如今前殿安置着皇帝并几位近侍之臣比如侍中钟雅并右卫将军刘超。东堂则关押着王导、陆晔等耆老重臣,西堂则住着肃祖的几名遗孀妃子并儿女们。
作为历阳军在台苑之间职事最高者,匡术原本还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住在太极正殿侧首的一个偏堂内,没多久便被沈恪点醒,明白此非人臣能居之处,忙不迭的搬了出来,如今住在东堂西南处一个不起眼的小苑中。
如今在匡术的住所之外,亦有三十余名精壮武士肃然待命。匡术虽然武略稍逊,在战将如云的历阳军中无甚战功,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实力就小。
他家虽然中衰,但也仍有几分底蕴,在早期青州之地投靠苏峻建立坞壁的一众人当中,是为数不多自带家兵部曲之人。换言之如果没有他家在初期的资助,苏峻也未必能在北地一众坞壁主当中脱颖而出,壮大到如今这种声势。
所以在坐镇历阳之后,他也是历阳所部为数不多脱离军旅,以正印之官执掌一县的人。有了一县之地的滋养,他的私家部曲也飞速壮大起来,如今虽然相当一部分追随他的从弟匡孝南下宣城,但是留在台城中仍有数百最嫡系的家人部曲。加上归于他统率的一千多历阳军合共两千余众,已经是历阳军在城中最大一支军力。
房中漏壶刻度一点一点的变化着,匡术坐在书案前,望着摆在书案上的印信怔怔出神,手里则握着一柄象牙柄雕饰精美的锋锐匕首。当漏壶上小铜锣发出清脆敲击声响时,匡术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手中匕首挥起蓦地插入书案数寸有余!
他站起身后披上一件氅衣罩住身上甲具,将书案上的匕首拔出收入袖中,继而行出房门对早已待命多时的武士们说道:“出发!”
台城之戒备较之外城严密数倍,但那是对别人而言。靠近太极殿周边这些守卫全是匡术的部下,自是一路通行没有阻止。
可是在将近太极前殿时,匡术这一行却被阻拦下来。一名兵尉越众而出,对匡术施以军礼而后略带歉意说道:“卑下奉命守卫前殿,夜已极深,未免惊扰皇帝陛下,不敢放行。匡公漏夜至此不知所为何事?卑下请代为传禀。”
匡术眸中闪过一丝阴冷,旋即神色便平静下来,肃容道:“我本也不必入内,速去通传许监快来见我,有要事相商!”
那兵尉领命而退,过不多久,一个三十岁许的短须之人便在兵尉带领下匆匆至此,远远便对匡术拱手道:“匡公若有所命,使人传讯即可,何劳亲至!”
来人正是担任殿前监的许方,乃是苏峻嫡系信重之人,接替匡术对太极前殿的守卫。
“闲话少叙,我得传信大桁南有隐乱酿生。”
匡术一边说着,一边摆摆手示意属下退开。那许方闻言后脸色也是一变,原本脸上尚有几分朦胧睡意这会儿也都荡然无存,语调隐有颤意道:“匡公何处得来这讯息?”
匡术上前一步手往袖中去掏,示意许方行至近前。许方不疑有他,前行两步到了匡术面前,视线还望着他探进袖中的手。等到匡术的手抽出来,他视野中陡然耀出一抹寒芒,略作诧异旋即便是心惊,张开嘴还未吼出声来,那一抹寒芒便蓦地没入他胸膛中!
许方的部下眼看着他身躯蓦地一颤,整个人便向后仰倒,胸膛上插着一个象牙手柄,嘴角已有血水汩汩地涌出,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听到对面匡术的冷酷吼声:“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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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几天,沈哲子率人在京郊左近搜寻,从几个预先设置的地点里挖出早前埋藏的一批军械。此事倒也没有引起众人太多惊奇,这一类窖藏财货和兵器的事情,在颇多动荡的时下而言已经是一种常态。
虽然不乏军械藏匿地点被人发现挖掘,但由于事先准备的充分,仅仅挖掘了两个地点,所得物资便足够武装这百余人。
入夜后,沈哲子将众人召集起来,然后才将计划和盘托出。一直到了现在,众人才明白沈哲子为何有底气只带领他们这百数人就敢口出狂言收复京畿,原来背后还有这许多的配合。
这些人当中,最惊诧的莫过于纪友,他是知道早在数日前沈哲子尚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他万万也没想到,仅仅只是过了几天而已,如此庞大、牵涉方面如此多的一个计划就被打造出来,而且已经付诸实现,心中之震撼可想而知。
手中虽然只有百余众,沈哲子还是分成两部,一部六十余人由自己带领,另一部任务要更危险,则由徐茂带领。他们各自使命不同,沈哲子是打算将那十几个世家子都带在自己身边,然而包括庾曼之、谢奕等数人在内却主动请缨要加入到徐茂的小队。
“今次已是行险,左近并无援军。你们要清楚,一旦行动开始,无论是谁,包括我在内,都有可能丧命在乱军之中!”
沈哲子神色凝重道。
“将军无须再言,我等既随将军至此要为不世之功,岂会再作惜命之想!”
谢奕挺直了胸膛,铿锵有力回答道,望着沈哲子的眼神已有几分狂热。而旁边的庾曼之也是连连点头,相对于旁人创建事功之想,他的心情要复杂得多,入军之前父亲便对他有交代,他们家如今所做一切都是在赎罪,如果他敢有阵前怯战的表现,哪怕没有战死,事后父亲也会亲手杀了他!所以,庾曼之心内不乏死战捐国之念。
“今夜作别,明晨侥幸不死,此生不负诸君!”
临行之际,沈哲子让人送上酒来,瓦瓮分食痛饮,满身酒气先行上马,率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