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出自己的观点后,杜赫便将过往这些年匈奴内部的权斗厮杀详细讲述一遍。.。他家于关中筑墙自保,坐望时局,也不乏与匈奴之中高位者有所通气,因而对于匈奴内部的勾心斗角也是知之甚详,如今娓娓道来,并无太多遗漏,让人见识到匈奴因内斗而一步步走向衰亡的过程。
匈奴汉赵的崛起和衰亡,沈哲子也只是略知一个大概,此时听杜赫讲起其中诸多细节,心中不免也是颇有感慨。
这一个政权的衰落过程,其中一个关键的人物名叫靳准。
这个靳准虽然是匈奴人,但所做的事迹较之时下众多晋室臣子都要可歌可泣得多,本是汉赵外戚,却在伪帝刘聪死掉后,先是杀了继任的皇帝刘桀,继而大肆屠戮匈奴刘氏宗亲,掘其坟墓,焚其宗庙,自封为汉天王,转为向晋室称臣,并且送回怀愍二帝尸骨。
在五胡‘乱’华大背景下,一个匈奴人居然如此心向晋室,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观这靳准所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北地双璧,奋斗半生而为晋室报了永嘉血仇。
当然这只是噱言,靳准所为察其本质不过是匈奴人内部的争权夺利。而且不久之后,靳准便被匈奴皇族刘曜所灭,匈奴人所立政权汉的一部分就此终结。
经此之后,匈奴人势力自然大衰,继任的刘曜本就不是法统所在,于关中改国号为赵,而早已尾大不掉的羯胡石勒此时自然更加势大。其后便是前赵、后赵的斗争不止,最终刘曜为石勒所擒,继而关中又被攻破,前赵彻底灭亡。
时下人也与沈哲子一样,对于匈奴汉赵的覆灭只知梗概,内情却所知不多,此时听杜赫讲解,尤其听到靳准大肆屠戮匈奴宗室时,更是眉飞‘色’舞。
“如此悖礼无道之逆贼,其势焉能长久!”
听到席中有侨人这么感慨,沈哲子不禁更有感触,这就是典型的自己一身是‘毛’,还笑别人是猴。若是晋室内斗倾轧稍微收敛一点,怎么可能败的这么猝然?要知道,无论是匈奴刘渊,还是羯胡石勒,乃至于鲜卑慕容,这都是司马家宗室们亲手放出来的魔鬼啊!劣迹在前,怎么好意思再去这般嘲笑别人?
将匈奴人败亡的过程讲述一遍之后,杜赫最后又做出了总结:“刘逆旧车之轨,石逆如今已是循而覆之,世龙年齿渐长,诸子皆弱,难制季龙,萧墙之祸有眼可见,可知其败亡之途不远。”
听到杜赫这一番论述,众人皆是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就连那位自己待在偏僻角落里、放达任‘性’的名士阮孚,此时都放下手中的酒杯,神情灼灼望着杜赫。
中华之名,古已有之,以此而自谓,便可知汉人心中是多么的自傲,在面对四夷时有怎样强烈的优越感。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无法面对永嘉之‘乱’后的巨大挫败,此前建立的心理优势被暴力摧毁,继而产生一种近乎强烈的幻灭感,越发加剧了中朝以来那种耽于虚无的世风。
但若就此断定时人心中已经没有半点廉耻,没有半点克复中原的念头,那也是过于武断。
“今日幸闻杜君高论,让我茅塞之心得以开朗。那么依杜君来看,待到石逆祸起萧墙,王师过江向北,能否尽复故土?”
在众人尚在沉思之际,席中一个年轻人已是眉飞‘色’舞,按捺不住高声发问道,正是坐在桓彝身边的桓温。那已经极具特‘色’的‘激’凸环眼更是熠熠生辉,可见心情颇为振奋。
桓彝听到儿子发问,神情微微一凛,不过片刻后便舒展开,非但没有阻止,反而隐有欣慰之‘色’。
然而亦不乏人听到这话后,眉头却是微微蹙起,可见其心对于王师北伐尚是有些迟疑,并不怎么赞同。
杜赫听到这话,却笑着摇头道:“以我愚钝之资,岂敢妄论如此大事。不过古贤者亦有教,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胡虏失道,礼义在我,实在不必强争一时之功。如今王庭虽偏于江东,然大河天堑于前,吴中沃土居后,左为汉沔峰岭,右为淮泗绵织,此为天赐休养之地,谨守此土,步步为营,徐徐而进。久而胡虏势穷,自崩而散。”
听到杜赫并不认同‘激’进北伐,如桓温这一类有志策马中原、兴建事功的年轻人不免有些失望。而另一些老成持重者,则是听得微微颔首,不免对这年轻人高看一眼,而桓彝更是忍不住拍案感慨道:“武库有继矣!”
听到桓彝这句话,沈哲子眸子微微一闪,明白今天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如今的桓彝虽然其位并不尊崇,但却已经隐然成为江东第一流的名士,更是久负臧否识鉴之能。杜赫那位至‘交’好友褚季野,正是因为得到桓彝“皮里‘春’秋”的赞语,才在都中逐渐养出名望。
杜赫对于南北形势的看法,沈哲子早在那投献之书中有了很全面的了解。其针对于羯胡和江东政局走向的分析,沈哲子还是比较认同的,但像这种徐徐而进、等待羯胡自己崩溃瓦解而后乘势收复故土的看法,则过于理想化,其实沈哲子也是不认同的。
要知道如今北地可并非只有羯胡一家,周遭群狼环伺,只有积极进取,打出秦汉以降的威风来,才能震慑群獠,继而北复故土。
但沈哲子也知道,要在短时间内重振这些信心胆气俱已凋零大半、彼此之间利益纠葛又是错综复杂的时人之心,是不大可能的。如杜赫这种能够主动提议经营汉沔、淮泗,却敌于江北的想法,已经是相当难得的进取,而更难得的是,这想法并非凭空滋生出来,而是有着一整套的理论和实际‘操’作的支持。
将要到来的‘乱’事,乃是长久积怨乃至于王敦之祸的余韵,沈哲子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是动‘荡’之后必然要伴随着一系列的势力格局重新分配,沈哲子并不打算坐观。历阳苏峻如果起兵,则必然要争取豫州祖约的支持,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沈哲子并不担心因自己涉入过多而导致豫州置身事外。
时下的祖约虽然担任着豫州刺史,但其实能够掌握的地方也就只有豫州治所寿‘春’周遭一小片区域。至于其他地域,或是掌握在各据一方的流民帅坞壁主手中,或是沉沦在羯胡铁蹄之下。但若祖约不在了,那么祖逖北伐留下的功业将‘荡’然无存,而朝廷在豫州也就几乎没有了能够直接施加影响的据点。
所以,豫州成了沈哲子在动‘乱’后必然要落子的一点,真正开始着手为日后的北伐而布局。虽然有这样一个想法,但至于要派何人前往,沈哲子心内仍是迟疑不决。早先他属意的人选是郭诵,但郭诵此人虽然是百战悍将,勇则勇矣,最大的问题却是名望不具,而且似乎并不具备统筹内外、独当一面的特质。
名望这个东西言则虚妄,落在实处却是要人命的。祖逖死后,祖约接任的豫州其实已经大不如前,此人无论名望还是能力都远逊其兄,因而便不能获得治下坞壁主的拥戴,甚至多有反叛,维持得很艰难,也就渐渐不再被中枢重视。
杜赫的出现可以说恰到其时,其人本身便有在关中经营坞壁的经验,本身才干不缺,又是侨‘门’旧姓出身,唯一所欠便是资历稍逊。不过沈哲子眼下针对豫州也并非要恢复祖逖时的局面,只要能在那里站住脚跟,妥善处理跟周遭坞壁主的关系,为日后跃进豫州打好一个基础,沈哲子便很满意了。
杜赫个人的素质可以说完全契合了沈哲子的需要,若早些时候、晚些时候出现在沈哲子视野,他都不会如此重视。眼下的相遇,真的可以说是宿命的选择。
如今隐爵、商盟还有都中各项产业布置,其实收益都已经有溢出的趋势。沈哲子赚了大笔钱财自然不是为了囤积,所以必然要有所投资,豫州是近期内他为数不多能够‘插’手且对北伐有益的地方。
而能为杜赫营造出多大的名望,某种程度上关系着他在豫州试水之举的成败,所以沈哲子要不遗余力的为杜赫营造出一个良好声誉名望。豫州远离江东,所以早先沈哲子要用手段来看清楚杜赫的人品如何。继而还会有更多的举措,将杜赫的名望与自己的施恩更加紧密的捆绑起来。
通过对北地局势的一系列讲述,影响到厅中众人情绪的同时,杜赫也渐渐成为了宴席的焦点。接下来席中这些南北名流不再似先前那么高冷,也都饶有兴致的跟杜赫‘交’谈起来,而且还是询问请教居多。
总而言之,家世是时下人能否得到认可的一个前提。但并不意味着有了良好的出身就能声名鹊起,除非像如今琅琊王家那么煊赫,人人都有求于其家,才不吝吹捧。若没有这样优越的条件,则必然要有旁人难及的特质和禀赋。
对北地形势有一个系统的了解,这是杜赫的优势所在。虽然并不如高平郗鉴甫一入朝便提供扑灭王敦势力的方案那么显重,但是如今北地羯胡一家独大,时人心中不乏惶恐。杜赫这种对于时局的认知能够平复人心,自然也就能大受欢迎,宴席未结束之前,便已经收到数日邀请。
一夜尽欢,杜赫享受到了南渡以来从未有过的备受瞩目待遇,对于赠予他这一切的沈哲子更是尤为感‘激’。当宴席散去后,更是不顾沈哲子的阻拦而连连下摆。
风物长宜放眼量,沈哲子也不会因杜赫眼下的感恩就信之不疑,全力支持其往豫州经营,终究还要经过一连串考验。
这一夜之后,有了众多与会名流的推崇赞许,杜赫在都中的名望确是‘激’增,被冠以各种雅号。只是他家先人的“武库”之名却与杜赫无缘,因为如今江东尚有一个武库,没有人会这么不识趣。
这一日,沈哲子正在府中休息,‘门’生突然来报南顿王世子求见。沈哲子不假思索的摆摆手说道:“不见,就说我无暇待客。也不要请他入府,直接送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