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纪友自山道上行来,沈哲子略感意外,笑问道:“文学今天怎么不在谷里?来看望葛先生,为何不邀我同行?”
听到这问题,纪友脸上略有尴尬之色,支支吾吾,眸子一转扯开话题,指着亭外被擒下的几名顾氏庄丁疾声道:“维周怎么跟顾氏家人起了冲突?他家主人亦是世叔弟子,不知为何触怒了维周?”
那刘长脚踏在一名顾氏仆人臂膀上,笑语道:“纪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小郎要上山拜见小仙师,他们几个恶奴居然在道中阻拦!”
纪友听到这话,眉头一皱行至一名顾氏家奴面前沉声道:“可有此事?”
“纪郎君亦知我家主人性情,仆等好言相劝,以礼相赠,他们却盛气凌人,颇多不恭……”
“好言相劝?我家郎君行于自家庭院,往来随意,何用你们劝?好言行恶事,难道就能免罚?”
刘长常随沈哲子出入,口才见长,闻言后便冷笑道。
“唉!真是误会一场,这一位便是沈氏玉郎君,此山道并观宇俱为他家产业。你们居然阻拦主人道途,实在没有道理!”
纪友对顾氏那几名家人解释几句,继而恬着脸望向沈哲子:“维周,能否看我薄面,就此罢手吧?”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纪友,语带些许促狭:“山上那位顾氏贵人,是位小娘子吧?”
听到这话,纪友老脸一红,不再开口,只是对沈哲子连连作揖。
“罢了,放开吧。开此山道,即为人行,无论顾家陆家,若再敢于此阻人行路,都滚出武康去!”
沈哲子对仆从们摆摆手,示意将人放开。摆谱终究要看实力,顾家这些人做事倒是极有分寸,然而骨子里傲气也是十足,开口阻拦问都不问他是哪家人,待见刘长气焰不低才奉上赔礼,一直等到动手被教训,才终于道出自家底细。
老子今天如果不敢动手,还不配知道你是哪家走狗?
所谓大家族底蕴,就是养出这样一群懂得见风使舵的刁奴。相较而言,自家仆从们还是修为太浅,只懂得摆架势动武力,授人口实。
不过这些小事沈哲子不必在意,他现在自有做纨绔、横行乡里的底气,等到后代子孙不争气进取,也就只配和顾氏一样门庭之内做什么家教文章,出来摆个谱还要识得察言观色。
所谓新出门户,笃而无礼,新出门户本就不需要讲礼,只要勤于任事,自会欣欣向荣、茁壮而起。反倒是那些老牌世家,进取不足,只以冢中枯骨专美,如果不死抱着礼数,在别人眼里真就连屁都不算一个。
南渡以后,士庶之间隔阂越来越深,与此不无关系。唯有如此,那些拙于进取、越来越不合时宜的士族子弟才能保住一点微薄的体面和存在感。
几名受了教训的顾氏仆人得知沈哲子身份,心中虽然不忿但却不敢再强硬,老老实实退回亭子里,只能自认倒霉。
若是别家把他们打了,顾家的脸面岂容受损,怎样都要报复回来。但若因他们几个仆从而让主家与这新起的吴中豪门起了冲突,无论争执结果如何,他们几个人肯定要受到主家重罚!身为高门奴仆,岂能没有这种觉悟颜色,不敢再撑架子,只能在心里腹诽几句狂悖武宗,少礼不文!
略过这一件小事,沈哲子与纪友并肩上山,眼见纪友神情还有颇多不自在,沈哲子笑语道:“山上那位顾氏女郎,可是文学欲以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所谓伊人?”
纪友听到这话,老脸更是一红,一副青春期骚情无限、却又羞于启齿的样子,连连摆手道:“维周不要乱说,顾家七娘子乃是元公幼女,我怎么能……唉,我心内实在忧苦。”
听到这话,沈哲子不禁微微一愣,再看向纪友时脸色便有不同。元公便是顾荣,死掉已经十几年了,纪友中意那位顾七娘子居然是顾荣的女儿,联想到顾毗的年纪,怕不是已经徐娘半老了吧?难怪纪友会有这种异于常态的羞涩。
彼此相熟,早已不拘礼数,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安慰他道:“所谓好吃不过……唉,文学你青春懵懂,确是难挡为人妇者风情韵致,发乎情,止乎礼罢。”
纪友正黯然神伤,听到沈哲子安慰下意识点点头,继而才回味过来,面皮通红不悦道:“什么为人妇者?顾七娘子年未及笄,尚未婚议!维周你把我想成何种人了?”
见纪友这副气急败坏模样,沈哲子倒是有点尴尬。年未及笄?那就是还不满十五,顾荣死掉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年纪的小女儿,看来老先生晚年生活很快乐啊。
“一时念错,文学不要介意。”
沈哲子干笑两声,不过旋即又奇怪道:“既然尚未婚配,彼此年纪门第又相称,文学正该一鼓作气礼定佳人,何必在这里作相思伤怀?”
“若事情那么简单,我倒不必苦闷了。”
纪友蓦地叹息一声,哭丧着脸对沈哲子说道:“我叔母便是顾家娘子,在七娘子这一辈里排行第三。”
听到纪友诉苦,再见他一副愁眉不展样子,沈哲子险些要捧腹大笑,原来如此啊!
这年代婚议嫁娶对辈分要求还是蛮严格的,譬如时下官居尚书仆射的平阳邓攸,幼年丧父、丧母、丧祖母,一连守孝九年,人皆称许其孝道。南渡时为了保住早亡兄弟之子而遗弃自己的儿子,时人皆以高贤称之。然而纳妾时,却错纳了流落在江南的外甥女,致使白璧留瑕,为人诟病。
虽然纪友与那顾家七娘子年龄相当,亦无血亲,但却已是两个辈分的人。如顾家、纪家这种清望高门,子弟婚配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纪友这一场情窦初开的爱恋,注定只是痴心错付,不会有结果。
眼见纪友失魂落魄的模样,沈哲子不免对那位顾家七娘子好奇起来,究竟怎样出色的女郎,居然将一个门第清高,家世显赫的青年俊彦,折磨成一副消沉落拓的备胎模样。
两人并肩行至道观外,便看到道观门口停着一具登山步辇并几名仆从仆妇。纪友唯恐沈哲子家人再与顾氏发生争执,强拉着沈哲子由侧门行入观中。
沈家信奉天师道者甚多,不独沈哲子的母亲魏氏,各支出工出力,削岩建楼,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这座道观已经颇成规模,很没有创意的被名为葛师观。
沈哲子阻止不了家人佞道热情,但不妨碍掺点沙子,这观中除了供奉几个仙家天师之外,沈哲子还把自家那位祖宗武康山神沈莹安排在了里面。神仙也是需要互相帮衬扶持的,在葛洪这位小仙师坐镇,以及观中那几个仙师神像衬托下,如今武康山神已经成了左近名气颇大的淫祀。
所谓淫祀,乃是不合礼制法度,流于泛滥的民间祭祀,在古代入了文庙武庙才是正途,除此之外的民间私下供奉祭祀,只能称为淫祀杂神,并不被当权者和主流舆论认可,但在乡野之间自有或大或小的影响力。
这样的造神,对于乡土声望的壮大极有好处,但终究不入正途。沈哲子眼下在野之身可以做一做,但若等到他当权时,则就要想办法限制消灭地方上各种淫祀信仰。
沈家一群人行至观中,顾氏那边似有察觉,隐隐看到几名仆妇来回奔走,不旋踵建筑后便行出七八名妇人,当中簇拥一个体态修盈的少女身姿,看样子应是那顾氏七娘子。
时下虽无后世盛行的幂篱帷帽,但却有遮蔽风尘的布屏,在层层遮掩下,沈哲子看不到对方具体的模样身姿。虽然略感失望,但见对方急匆匆离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沈哲子也就不怎么在意。
然而纪友下意识前行几步,终究不敢唐突佳人,讪讪止步,状似怅然若失。
这种相思入骨的感受,沈哲子体会不到,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纪友,索性不再理会,径自往葛洪在观中居所行去。
葛洪正在室内静坐调茗,眼见沈哲子行来,便笑着指了指他:“我道为何我那弟子匆匆离去,原来是院内俗尘激扬,恐受玷污。”
看到葛洪神态心情不错,看来那位顾氏娘子远来拜会令他颇感高兴,沈哲子倒是一奇,没想到那位缘悭一面的顾氏小娘子倒也颇有出尘清趣,比自己这俗人要更讨葛洪欢心。
不过一想顾氏与江东高门多有联姻,顾家娘子那尴尬辈分,大概一生都要待字闺中,难寻良配,想不出尘也难啊。于是沈哲子心内便生出一股不怎么厚道的恶趣欢乐。
刚刚落座,纪友便也行入房中来,坐在葛洪对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轻声问道:“世叔,清霜小娘子她来拜访,不知是为何事?”
葛洪瞥一眼坐立不安的纪友,摇头叹息一声,将两杯茗茶推到二人面前,说道:“只是想请我去吴郡盘桓几日。”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点焦急:“葛先生可是要去吴郡?小子正有事相请,不知此行能否延后几日?”
“吴郡喧闹纷杂,反不及此地安详清净。不过叨扰你家数月,我也不便再久留,近来几日正想告辞返乡。”
讲到这里,葛洪顿了一顿后又望着沈哲子说道:“你又有什么非情之请?若是打算挟我为你那些无谓谋算张目,可不要怪我拂袖即去!”
“久聆先生之教,我虽庸俗成性,心中亦仰清雅,哪能尽为苟且之事!”
沈哲子干笑一声,旋即便将自己的目的讲述一遍。
葛洪听到沈哲子所为此事,神色倒是一霁,继而又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明明一场除暴义举,你家做来总有几分乡里攻讦味道。我那世叔临终收你这权门浪客为弟子,终究不知是福是祸。无论你意趣为何,既然已有几分清名,哪怕是作伪,为你师身后之名计,也要收敛一二。”
“那些流民皆无辜之人,在我吴中受无妄之灾,我去为之诊治清理应当。只是医道艰深,我能为者不过寥寥。你既然有此义念,我便再修书几封,邀请几位故友同往会稽。只是有一事我要告诫于前,这些人皆是劫后残余,命途悲怆可悯,无论是否医得好,都要善待他们。”
听到葛洪表态愿意帮忙,沈哲子大喜道:“先生请放心,若是存心苛待他们,我又怎么敢请于你面前。”
又与葛洪商谈片刻,沈哲子便归家准备往会稽去,分派仆从去准备药品物资并传信给葛洪故友邀请,然而建康城突然传回的消息却打乱他步骤。
沈充于建康命家人急传信回武康,一面交待了自己在建康所受礼遇封赏,一面令沈哲子急向建康去,备选帝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