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此言何意?”
沈充姿态原本有些懒散,听到沈哲子这话,腰板下意识挺直,这一年多来,他在会稽受困良多,未尝没有以武破局的念头。但是自家历经动荡,未必能支撑再一次兴兵。他坐困会稽,也知儿子为了恢复家族元气而奇谋百出,欣慰之余,也不乏愧疚。
当听到沈哲子主张兴兵为乱时,沈充便有些意外。早先儿子力劝他不要从逆王敦,怎么现在局势渐稳后反而要比他激进得多。
沈哲子的看法也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早先王敦为乱,各家惶惶难安,为求稳定局面,自然什么办法都要用上。沈家在那样的情况下拨乱反正,自然能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以南人而列方伯。
然而眼下局势又有不同,局势渐趋稳定后,便是皇帝与各家往来较量,彼此争夺。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氏想要重掌方镇军政,就要挑软柿子捏。
“荆州寒门居显,历阳肘腋之患,徐州流民难驯,江州忠贞帝臣。时下我家若表现的过于恭顺,在时人看来,反而会显得难堪其任,引咎于身。”
沈哲子微笑道:“我家豪武将门,清望经义实非所长。与其强逞口舌之利,不如示以刀兵之威。”
以前王家执掌过半方镇,自然一言九鼎,人莫能抗。但现在已是拔毛凤凰,怎么可能由其嘴皮子一吧嗒就拱手让出会稽。
徐州、历阳皆为桀骜难驯流民帅,荆州、江州则是皇帝倚为肱骨的忠贞之臣。表面看起来,确实沈家的方伯之位最好图谋。本为逆臣,又不得本地士人拥戴,状似唾手可得。但沈家亦为江东豪首,既被如此小觑,不如直接亮出獠牙给其瞧瞧!
沈充本就是不安于室者,早先因为担心自家元气不足,行事才有所顾忌,束手束脚。此时听到沈哲子也如此主张,眸子顿时变得晶亮起来。
“往年起事,未能将严氏一战而诛尽,我深感遗憾。严平匹夫竟然还敢袭杀我儿,岂能容他活命!况且青雀你又察知严氏勾结羯胡,害我乡人,便诛此獠满门,杀一儆百!”
话讲到这里,沈充已是杀意凛然。他也知眼下摆出姿态可以,真正起兵谋乱绝无成功可能。严氏寒门之家,虽然清望不著,家势却不弱,又有勾结羯胡的罪行,对其下手,既能起震慑之效,又能全大义之名,还能得其家资之实,简直一举数得。
顿了一顿后,沈充又说道:“早在年中,我便集余姚、宁海、鄮县三地之军户濒海修港制船,以开海洲。青雀你今次归乡后,可与世仪共集部曲。待我这里营造妥当,便让你仲父归乡,率众三千来与我汇合,跨海阻住严氏退路。家中部曲东面扑杀,必将严氏一网打尽!”
“待北灭严氏,以之罪状并资财输送京畿,我家得其田宅人丁。挟此灭门之势再返会稽,何家再敢相抗,我亦绝不留情!”
听到老爹早作准备,且连善后事宜都已经考虑清楚,沈哲子便知,就算自己不劝,老爹早晚也会选择这么做。之所以大半年引而不发,这是在等大招冷却呢。等到自己开口一劝,便将计划全盘道出,这是因为自己一表态就意味着后勤已经无忧。
说实话,跟这么一个天生反骨的老爹配合,沈哲子是挺不开心的,在老爹面前很少享受到那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快感,往往自己这里一开口,老爹就有了全盘计划,且往往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仔细一品,其实老爹颇有位面之子的姿态,祖辈数代积攒财货由其挥霍,可以任性的一反再反。家底掏空后又有自己这个穿越者为其收拾烂摊子,刚刚恢复一些元气,便又有了用兵的意图和资本。
沈充的计划,正好与沈哲子所想相同,甚至就连开发海洲都如出一辙。
海洲即就是舟山,又被称为甬东、中山洲。舟山的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毋庸置疑,沈哲子虽有此想,但还是担心时下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源未必能支持成规模的离岸开发,毕竟会稽郡陆地上还有大片土地,苦于没有人力开发而撂荒。
但没想到老爹步伐比自己还要激进,居然已经借助职务之便开始开发舟山,那自己这些担忧真是有些多余了。至于老爹急于开发舟山的原因,沈哲子也略微能猜到些,究其根本主要还是内心对朝廷不信任,为自家预留退路。
如果能在舟山立住脚,好处毋庸置疑,抛开那庞大的海产资源不提,单单地理位置便虎视江东沿海,任何一处皆可登陆。东晋末期孙恩裹挟天师道十数万乱民据此为祸,三吴之地皆受其害,战略意义极大。
如果沈家最终还是不能占稳会稽,那么由武康本家下钱塘,延钱塘江一线在陆地上形成封锁,同时在舟山形成海路封锁,会稽将成三吴孤岛。如果能获得这样的形胜地位,那么中分扬州未必不可!
但沈哲子还是有些担心,舟山乃是海岛丘陵,开发极为困难,渔业收获又受季节性约束,如果不能在陆地上有可靠的补给点,终究难以维持。
当他道出这个隐忧,沈充便笑道:“铲灭严氏后,海盐城便入我彀中,陆海相望,可为犄角。而且我于会稽任上,可令民以海产代丁赋,不需数年,民皆逐海而居,则更有所援望!”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才知一任方镇权力居然这么大,可以随意更改民众赋税类型!这在后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但由此,他也看出老爹开发舟山的态度之坚决,一旦站稳脚跟就不惜将会稽本就不多的人口驱逐到沿海,也要营造一个开发基础。后世舟山最大渔港沈家门渔港,传说是追随孙恩天师道作乱的沈家后人定居之所,看来这个沈家门要提前出现在历史上了。
但是对于老爹过于激进的策略,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他不反对开发舟山营建退路,但实在不必如此操切。如果陆地上的优势不在了,就算退到海上,也只是孤悬于外,对时局不会有什么影响,是下下之策。
而且眼下局势也并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需要乘桴浮于海。只要能够干掉严家,所形成的震慑力足够令沈家稳固时下所拥有的政治优势。舟山布置可以为辅助,更好的控制会稽,与武康、嘉兴连成一线海陆封锁,分割三吴。但如果全力去开发舟山,则就本末倒置了。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分歧,是因为沈哲子心知皇帝命不久矣,政局将有大变。而在老爹看来,皇帝春秋正盛,一旦稳定住局面,未必就能完全信服沈家。而王氏高门影响力仍在,若被其借助皇帝的猜忌来打击沈家,沈家前途堪忧。居安思危,人之常情。
沈哲子不是术士戴洋那种能掐会算的奇人,就算笃定告诉老爹皇帝要死了,老爹也未必会相信。
“父亲以严氏警诫时人,儿深以为然。但细节之处,似乎仍可雕琢。”
沈哲子沉吟道:“严氏久居濒海之地,盐枭之家,引羯胡祸乱吴中腹地,其家坐而分利,又籍此吞并难民。青浦、华亭之地遍植芦苇,苇塘之中藏匿近万户之众。以我一家攻之,即便能胜,也将元气大亏。”
“严家竟如此胆大!”
听到这个数字,沈充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他往年杀入严家,严家之众一触即溃,旋即逃窜海上,因此一直将严家视为乌合之众,向来小觑。
老实说,沈哲子在查知严家这一底细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
时下煮盐之业需要大量燃料,因此严家在其盐田四周遍植芦苇充作燃料,并不引人怀疑,亦没人想到这芦苇丛中竟然隐匿如此庞大人口,可谓闷声发大财的典型。如此庞大数量的人口,除了历年吴中遭受洗劫失地的赤贫人家外,应该也不乏由海上因兵灾逃难而来的北地流民。
之所以有这惊人发现,是因为沈哲子在与吴中各家接触后,察觉到严家购粮数额有些蹊跷。然后他才小心收集散落在各家中与严家有关的往来账目,和龙溪庄中已经算是比较专业的文吏们通宵达旦最终核算出总量,由这购粮细目继而推导出严家拥有的人口。
如果再算上没有收集到的账目,加上严家自给自足的一部分食粮,那么沿海苇塘中藏匿的人口数量则会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数字!
坐拥如此庞大隐匿人口,虽得其利,隐患亦大。因此严家虽然豪富,但在政治上始终没有追求,至今被人视为寒门而轻贱之,大概也是不敢过于跳脱以至于引人注目。如果不是沈哲子培养出一批会计人才,抽丝剥茧予以清算,也很难发现这一秘辛。
所以,如果能够铲除严家,单单其家拥有的这些人口,就是一笔庞大财富。但是凭借沈家一家,却有点吃不下。
如果不是严家仍然煮盐为业,沈哲子真要以为他家也出了一个穿越者在高筑墙,广积粮,以求一鸣惊人,野望天下。但既然自己发现这口肥肉,无论如何都要招呼伙伴们一拥而上分食之!
让你家扮猪吃虎,闷声发财,比老子这穿越者玩的还大!有钱还不刷声望,你不死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