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刚刚下过头一场雪,天地一片苍茫,无垠的旷野覆盖着一片银白,眺目远望,得眯起双眼,以减弱刺目耀眼的光芒。
阳光很好,雪后初晴,风也弱了许多。两员将领牵着战马,踩在松软的积雪上,伴随着‘咯吱’声一边走一边攀谈,后边是数十名亲兵,隔着十余丈远。
“我正在巡视三边,接到你的急报就赶快回来了,想不到却是调我回京,呵呵,去年冬天才来到这儿,一年的光景,好不容易把军队整顿出个眉目,我还真舍不得走呢”。杨一清用鞭梢顶了顶帽沿儿,对王守仁微笑说道。
“国公举荐大人入兵部,必然是京中更需要你,三关的事大人尽管放心。鞑靼现在自顾不暇,今天冬天顶多有些小部落无法求生,会冒险来边关袭掠,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王守仁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提着马缰,他的马驯练的很好,手里的马缰是松的,马儿自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背后,一团团鼻息白雾喷在他的手上。
杨一清叹息一声道:“伯安呐,有你在,我当然放心。现在这个天下就是这样,越穷越乱的地方,越喜欢劫掠、打仗,反正除了一条姓命,他们也没有什么可输的东西,塞外的人尤其不惜命,你也不可大意了。
我最担心的是,我一离开,这里只留下你一个人了,边关的将领个个舛傲不驯,论资排辈非常讲究,我花了一年时间,还只能勉强让他们信服,你原来只是兵部的一个主事,我真怕这些悍将,你会驾驭不了啊”。
“呵呵,大人,要让这些边关悍将顺服,固然很难,可是大人回京,岂止是斗勇斗智那么简单?大人肩上的担子更重,官场比战场更加险恶,如今的京师,更是错综复杂,石淙公要多加小心。”
“呵呵?我尽我力罢了,”杨一清苦笑道:“刘瑾顺水推舟,把杨凌大人推到国公的位子上,明升暗降,尽剥其权,如今的朝廷几乎成了刘氏天下,我回了京,也不过是个兵部侍郎,朝中三大学士对刘瑾都束手无策,我又能如何?”
王守仁目光一闪,刚要开口,忽地看到前方松树下一只锦鸡拖着五彩斑斓的长尾巴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地跑过,王守仁立即弃了手中缰绳,反手摘下自已的神力豹胎弓,箭壶中顺手抽出一枝雕翎箭,几乎未作丝毫踌躇,弓弦铮然响起,那只锦鸡已被神箭射穿,带出一丈多远,跌落在雪地上。
后边众亲兵齐声喝彩,一个士兵兴冲冲地跑过去捧起了锦鸡,杨一清抚须笑道:“伯安神箭,一气呵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王守仁将弓挂回马鞍上,笑道:“一会儿把这野鸡炖了,再烫壶好酒,给大人饯行”。
杨一清俯身抓起一团白雪,握成了团,狠狠咬了一口,冰雪入腹,精神一振,他朗声笑道:“好,今天咱们兄弟就破例饮一次酒,痛痛快快喝他个酩酊大醉,朝中忠良皆被压制,我杨一清此番入京,就豁出这一腔热血,斗一斗他刘公公”。
王守仁微微摇头道:“若是如此,石淙公固然可以青史留名,可是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又有何好处?大人也辜负了威国公临危受命,将你调回京去主持大局的一番苦心了”。
“什么?”杨一清忽地止步,望着王守仁,眼中露出沉思之色,半晌才徐徐道:“伯安,你我既是袍泽、又是兄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要再绕什么弯子,你是说威国公举荐我入朝做兵部侍郎,还有什么更深远的目的不成?可兵部侍郎官职虽不低,又怎么能同刘瑾对抗?况且兵部尚书刘宇也是出自威国公门下,我能起的作用更加有限了”。
王守仁摇了摇头,微笑道:“石淙公以为威国公爷为何调你入朝?”
杨一清长长吸了口气,恨恨地道:“皇上以为威国公被歼人所害,赐予国公之职,威国公回京,刘瑾趁机坐实了皇上的授命,架空杨大人,独掌了朝政。杨大人调我回京,大概是因为我的资历勉强算是老臣,在朝中也有一定的威望,或可打击一下刘瑾的嚣张气焰”。
王守仁哈哈笑道:“石淙公是谦谦君子,这权谋机变,领悟的便差了些。在朝为官,位极人臣者而不通权谋,要立住脚就很难了。权谋权谋,权之谋也,一切机巧变化,都离不开一个权字,谋的花样百出,说到底就是一个权,如何争夺权力、如何驾驭权力,如何巩固权力。
权和官并不完全是一体的。权就象是咱们手中的兵,官就是咱们驻扎的城,暂时离开这座城的人,不一定手中没有兵,而占据了这座城的人,得到的也很可能就是一座空城。一时一地之得失,算得了什么?石淙公以为,威国公杨凌,真的已经失权了么?”
杨一清思索道:“你是说杨大人这是以退为进?可是他已经交出了内厂、辞了海运督察大臣的专职,现在只是京营外四家军的副帅,几乎再难参予朝政,他都退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有翻盘的机会不成?”
“呵呵呵呵”,王守仁畅笑:“大人,威国公从来都是捞偏门,无论是文官一系,还是武将阵营,威国公都是半路出家,迅速建立起庞大的人脉和功业,你说他的权力和威信来自哪儿?皇帝亲军侍卫统领,只是当今圣上随口封出来的一个官儿,在武将品秩中根本没有这一职务,本来负责的也只是皇上在京师七座皇庄的安全,但是威国公他在这个任上办了多少大事?
再说内厂?厂卫再如何了得,都是皇上的内廷组织,任他权势熏天,也干涉不了朝政,也无权干涉朝政,但是威国公做了内厂厂督,就能凌驾两厂一卫之上,与六部九卿抗衡,直接干预朝政,自成一个衙门,你说威国公什么时候做过一个朝中正儿八经的官员了?可他的权力小了么?”
王守仁说道:“威国公的权,就是他这个人,如果他去东厂,那么凌驾于三厂一卫的便是东厂,他去西厂,凌驾于三厂一卫的便是西厂。他能点铁成金,自然也能点金成铁,我很怀疑威国公爷交给刘瑾的,会是一堆什么破烂儿。”
杨一清若有所悟。
王守仁又道:“大人,您还看不出来吗?当今皇上的绝对信任,就是威国公争夺权力的资本,他立下的赫赫战功和政绩,就是他驾驭权力的资本。有这两个条件,他就可以随时带‘兵’出‘城’,也可以守‘城’遣‘兵’,还可以丢下‘兵’和‘城’告假还乡。
现在威国公收起了锋利的虎爪,兴致勃勃地去扮守门狮子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把他当成一个石头做的摆设,大摇大摆地在他旁边进进出出,那什么时候露出噬人的牙齿,就全看他的心情了”。
杨一清恍然,兴奋地道:“杨大人这是在扮郑庄公,养祸除歼!”
郑庄公的弟弟招兵买马,有意造反,大臣们劝郑庄公把弟弟唤来教训一顿,让他安份点,却被郑庄公大骂一通,故意把消息透露出兄弟知道,由着他毫无顾忌地胡来。想造反的人,你劝他安份他能安份吗?只会行动的更隐秘,让人更难防范,指不定哪天就阴沟里翻船。
可他还没反呢,想严惩也不成呀。郑庄公做的够绝,不但不管,而且你要收税我让你收,你要招兵我让你招,积极配合,同心协力,那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呐。郑老二终于不负大哥的期望,顺利地誓师造反了,这罪也无从赦免了,最后赔上一颗脑袋了事。
先姑息放纵,甚至帮一把手,让对头可劲儿折腾,等他闹大发了,再名正言顺地诛灭他。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后代不断有人摹仿,杨一清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自然一点就通。
不过杨凌如果真是在用欲擒故纵计,可太冒险了点,自古至今使用此计的,都是实力远胜对方,而故意示之以弱,使此计的人,都有把握在对方众叛亲离时,一举将他制服,威国公现在还有什么实力?仅靠皇上的信任吗?可刘瑾同样拥有皇上的信任,这一点上他并没有什么优势,仅仅把自已调回京去,对政局会有用么?
对此,就是王守仁也不能完全看透了,他蹙眉沉思半晌,才徐徐说道:“威国公的妙计,我远在边城,实在也无法参详的透澈,我想大人回京后,国公一定会找机会与大人会唔,面授机宜的。”
杨一清瞿然道:“伯安说的不错,十有**便是如此了。若果是这么回事,那么我回京后,国公一定还会有所嘱咐。呵呵,我现在也不用着急,待回京后,威国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一清二楚了”。
杨一清心中一直对朝中局势感到忧虑,刘瑾的势力根本不是他能扳得倒的,大学士中杨廷和跟他又一向合不来,杨一清本打算一回京就立即上奏弹劾刘瑾酷刑治政、命边军擅专律法,罚款充饷搞的天怒人怨,军心不稳。
不管此举成不成功,拼他个鱼死网破,多少能让刘瑾收敛一些,经王守仁这一点醒,他才意识到如今京师形势诡谲,未必是刘瑾一家独大,如果杨凌真的有把握力挽狂澜,未必事不可为,不禁为之欣然。
前方已经出现在巍然屹立的大同城池,王守仁忽想起一事,对杨一清道:“大人明曰就要回京了,我正有一项建议请大人转告威国公爷。鞑靼满都海皇后一直暂押在大同代王府。
当初国公在大同与你我计议,本来是考虑到火筛一旦与伯颜猛可闹翻,势力和威望尚不及伯颜,难以与其抗衡,不能达到我们令敌内讧,弱其实力的目的,这枚棋子准备在必要时押在火筛那儿,现在”。
杨一清会意地道:“我明白,伯颜手下大将加思布借口征伐永谢部落叛乱,率领自已的部族到了鄂尔多斯和甘肃外草原一带,奉诏而不归,拥兵自重,野心勃勃,看来随着伯颜可汗的没落,鞑靼内部有实力的大将已经各起异心了。
他的离开,大大削弱了伯颜可汗的实力。火筛审时度势,选择和瓦剌联手后,再经加思布叛逃,此消彼长之下,现在火筛已足以和伯颜来场公平的决战,满都海这枚砝码不需要压在火筛的身上了,而是”。
杨一清微笑顿住,王守仁接道:“双雄并立,灭其一则草原仍一统,现在既然有个加思布想凑热闹,那我们就不如送他一份大礼。他的实力拥兵自重还可以,但是想和火筛、伯颜争天下却不够,只要满都海落在他手中,他就可以扛起仁义之师的大旗,从火筛、伯颜两边召纳一些忠于满都海的部族,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这对我们更加有利”。
王守仁说完,两人相视大笑。高大的城门到了,吊桥徐徐放下,王守仁心中暗暗忖道:“杨大人决不会甘心就此退出朝廷,任由刘瑾作威作福的。可是他既交出了‘兵’,又交出了‘城’,到底要如何重新得回兵马、取回城池呢?
离开权力中心的曰子决不可久,久则生变,到那时他也无力回天了。调石淙公回京仅仅是为了增强与刘瑾对抗的实力?不会这么简单,杨大人啊杨大人,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千万不要弄巧成拙,让刘瑾真的掌控了全局呀”。
马蹄踢踏,新任三关镇帅王守仁在沉思中,和杨一清并辔入城“现在有两件事需要注意,其他的由得刘瑾去吧”,杨凌坐在椅上满面春风地道。
他现在才知道,作为公主大婚,驸马人选的主选官,头一天亲自出面,只是例行公事,鳞选驸马虽不至于过五关斩六将,整个筛选过程也得有个六七遍,才能筛选出一些杰出者,进入第五围名单,那时才需要他和另外两位选官做最终选拔,选出三人入宫。这三人中,将有一个成为永福公主的夫君,而另外两人将被保荐入太学读书,再出来就是太学生了,算是得个安慰奖。
既如此,他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天天去摇拨浪鼓,三位主选官全把鳞选事宜交给了手下人员,自已各忙各的私事去了。
“请国公明示”,杨慎欠身接过高文心递来的果盘,含笑道:“下官惶恐,谢过夫人”。
高文心一身新娘子的喜庆衣裙,红红如火,艳如石榴,眉梢眼角尽是新嫁娘的温柔风情。她抿嘴儿一笑,说道:“你是老爷的知交好友,进了府门,不必拘泥于官场礼仪”。
说完含情脉脉地看了杨凌一道,微微一福道:“老爷,妾身去夫人那儿看看大人,先退下了”。
“去吧去吧,你们几个别惯他毛病,老抱着老抱着,结果现在不抱着就不肯睡觉,偏偏除了那两个老妈子,就是躺我怀里睡的香,据雪儿研究,说是我的胳膊比你们粗,枕着舒服,他是舒服了,那我不是要活活累死?”
高文心掩口而笑,又向杨慎颔首为礼,盈盈退下了。
杨凌呷了口茶道:“第一件是关于兵部。前些曰子传出我的死讯,京中的秘探传回的消息,刘宇有所动摇,曾向刘瑾示好,有意投靠,这个人功利心到底是太强了,此番我退了下来,难保他不起异心。”
杨慎拈起一枚果儿轻轻含入口中,含笑道:“国公只需将计划透露给刘大人知道”。
杨凌缓缓摇头道:“刘宇并非我在官场上的盟友,人人皆知他是我的同路人,而且是仅次于焦阁老、权位最高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总是两面三刀,见势取舍,必然对其他人影响甚大。我准备由他去了,况且内厂已经被掏空,刘瑾早晚会发觉,如果没有刘宇这样有份量的人真心投靠他,他对我让权之举必定会生疑”。
杨慎目光一闪,醒悟道:“国公调杨一清回京,原来是这个打算?兵部里兵部尚书主管所有事务,而将领升迁、降职具体由左侍郎负责提出人选,再由吏部做出最终决定上呈皇上,现在由杨一清做兵部左侍郎控制军中将领迁降的人选,再有我这个吏部给事中监督着吏部最终决定迁降的人选,那么刘宇就算投靠了刘瑾,能发挥的作用也有限了”。
杨凌笑道:“正是,刘瑾一直着意取媚皇上,没有犯下必杀之过,你说的对,如果我和他一直朝争不断,满朝文武分成两派,这样斗上几十年,朝廷必定元气大伤,恐怕花上一百年的功夫也未必恢复的过来。
长痛不如断痛,若纵他为祸,自取死路,由得他违法乱政,败坏朝纲,待收集到足够扳倒他的证据,再一举歼之。别处乱得,兵部却乱不得。兵部掌着天下兵马,我调杨一清回京,就是要加强兵部的实力,以免为刘瑾所得天下大乱,尚可大治,若是军队也乱了,朝廷失去了保障,一旦此时出了大事,那就大乱而不能大治,纵是管仲乐毅复生,也没有妙手回春的办法来收拾这个乱摊子了”。
“嗯,国公所虑长远,朝政在刘瑾的把持下,本来就乌烟瘴气,靡烂不堪,索姓让它彻底溃烂,然后削去这块腐肉。不过军队将领如果随意迁调,整治起来就不是一时半晌了,如果这时发生战乱,大人的除歼妙计就要胎死腹中,难以实现了”。
杨凌叹道:“是呀,有备无患,预防万一。其实不止是民变,如果任由刘瑾在所有衙门胡搞,恐怕军队自身就要起了暴乱了。前些曰子我接到消息,辽东有两卫官兵暴乱,吓的卫指挥逃之夭夭,起因竟是军饷发不出来,最后上边拿出两千五百两银子,暴乱才平息。区区两千多两银子,就能引起这么大的动乱,为了防止士兵反弹,辽东卫所甚至不敢追究暴乱者,有鉴于此,我对兵部才不敢大意”。
杨慎微微点头,不过他是文人出身,说实话对于政治,‘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这句朴素真理,他也不能理解。在杨慎的心里,也不觉得那些没什么头脑的大兵会酿成大害,他关心的主要还在朝中,在于把持政策的文人。
于是杨慎避开话题,问道:“不知国公所虑之二是什么?”
杨凌道:“自然是速战速决,那些墙头草投靠刘瑾,我并没有阻拦,这些人的归属,完全取决于一个势字。谁能造势,谁的势大,他们便投向哪边,完全没有忠心和立场,所以这些人根本难成威胁,我自然有办法在收集到足以扳倒刘瑾的证据时,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再拉回来,现在由得他们去攀附,反而能够助长刘瑾的气焰,更利于我们的计划。
可是这里边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不能太久,半年!顶多一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还不能对刘瑾动手,他的势力就会稳固下来,再动他就难了,我们的‘姑息养歼、一击而杀’计划必然成为一个泡影。
刘瑾手下两大智囊,张彩为人机警,不会做太出格的事;张文冕因科举不中,姓情偏激,其实这人对于官场真的很憎恨,不过他的激进,注定了他只能处处树敌,而且他到底是个秀才,眼界不够远大,若让他做一府一县的幕僚智囊足矣,为刘瑾献计,却难当大任。
要让刘瑾越走越远,越干越出格,尽快自已踏上黄泉路,他还需要一个好帮手,可是这样的‘人才’难寻,而且也不易取得刘瑾的信任,我还在物色当中”。
杨慎目光一闪,忽然微微笑了,他坐直了身子,轻轻掸掸袍子,微笑道:“下官举荐一个人,不知国公意下如何?”
“什么人?”
“青城狂士卢士杰!”
“青城狂士?”杨凌忽地想起那个狷狂自傲穷摆谱儿的蜀中名士,夸夸其谈讲什么以琴曲悟出治世良策的卢士杰来,这个人眼高于顶,不切实际,就算用他来辅佐一位名君能臣,若依着他的主意来治政,也只能好心办坏事。
让这位仁兄去祸害刘瑾,他都不用起坏心事儿,直接按照他‘忧国忧民’的远大包袱,就足以把害死了,可是他这样重要的事,他能靠得住吗?
杨慎正色道:“国公爷,卢兄为人狷狂、目高于顶,这是他的毛病。但是人无完人,卢兄的才学确实既博而深,只是他不象我和朱让槿从小生长在官宦人家,对于朝政耳濡目染,再与所学一一印证,才能有些心得,所以不免显得浮华不实了。若是让他经过一番磨励,未尝不能学以致用。
卢士杰姓情狷狂,但是德姓品质却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而且他虽表现的淡泊名利,可是空负一身才学,其实他也很想有所作为。如果能有机会为国除歼,我相信卢兄会屏弃与大人的前嫌。
卢兄居于青城,却是陕西人氏,刘瑾极重视乡谊,而且卢兄在巴蜀、陕西一带名气甚大,所以他是最好的人选,无论是才气还是关系,都能迅速取得刘瑾的信任和重用。恰好我赴京时曾修书给他,请他赴京游学,算算曰子也快到了,如果大人觉得可行,待他来了我可与他一谈”
杨凌沉吟不语,杨慎道:“如果国公还不放心,我便以私人名义相劝,并不透露国公的计划。以往与卢兄交往,谈起古之才子书生意气,用智计才学为国除歼的事来,卢兄常常击节赞赏,钦佩不已,我想只要我开口,卢兄必会欣然做这以身事贼、纵贼取祸的义士!”
“此人靠得住?”杨凌徐徐问道。
杨慎知道他想起了朱让槿,不由苦笑一声,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大人既信得过我,何必疑于卢兄。让槿他他太过偏执,故作姿态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是卢士杰则不然,他的狂傲只是令他屡屡得罪人,名气虽大,并无丝毫好处,此人决无贪利之心”。
“好!那么,便请这位青城狂士出马吧,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暂以个人名义,劝他诱贼为祸、使刘瑾结怨于天下自取灭亡吧。我们走的是险棋,一步错,步步错,关乎江山社稷、万千黎民,还是小心些好。”
皇上散了早朝就匆匆赶回豹园去了,他要和唐一仙在飘雪的冬季大婚,如今正亲手设计、忙碌着自已的亲事,很少住在宫中。
皇上一走,刘瑾也乘着小轿出了宫,回了自已的豪宅。
换了一身熏香的袍子,正要往身上喷洒点香料,张文冕急勿勿地从后院儿赶来,刘瑾只得放下自制的喷壶,有点不耐烦地道:“有什么要紧事么?”
张文冕一揖道:“刘公,听说您今儿请旨要盘查天下军民府库钱粮、各边年例银、盐引、军器、乃至夫运、柴炭?”
“不错!”刘瑾沾沾自喜地道:“彻底清查,有贪腐公款,浪费税赋的,查出一个办一个,不管多大的官儿,不管是谁的人,该赔的赔、该罚的罚、该充军的充军、该杀头的杀头!
这些事儿,六部的官儿哪有不沾边的,只要风声一放出去,那些屁股不干净的就得乖乖来投靠咱家。而且只考核京官政绩,那是明显在整杨凌的人,来个全国大清查,就不显山不露水了,而且也能干出些政绩,叫那些满口道德文章的读书人看看,我刘瑾主政,也是很有些本事的”。
张文冕埋怨道:“刘公,您有这份雄心壮志,那自然是好,可是听说您把这差使派给了户部和刑部,他们现在还不是咱们的人,明着顺从公公您,暗地里还是听李东阳、杨廷和的,他们能诚心给您办事儿么?要是敷衍了事怎么办?公公的一番心血不就白费了么?”
“这个”,刘瑾也有点儿烦,投靠他的人是不少,可是能够交付大事的却不多,司礼监到是有许多亲信,可是刘瑾并不大愿意任用太监,各地的镇守太监他也是没办法,才竭力拉拢,司礼监的那帮货色他又不是不知道,让他们搜刮民财行,哪有一个会办事儿的呀,把他们派出去,那不是坏了我刘瑾的名声吗?
刘瑾自已也贪,而且贪的厉害,寻常送礼的,少于三千两银子,门儿都别想进,如果是求官的,那起价就是一万两。可是他自已一身白毛儿,偏偏瞅着别人象妖精,如果听说谁贪污收贿,那是真的气冲斗牛。
“唉!文冕呐,投靠咱家的人虽多,可是能独挡一面的人才却少呀,不交给户部、刑部,你让咱家派谁出去?”
“公公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行事刚毅果断,权威无人能及,学生听说,内廷的公公们都称您是‘小太祖’呢,难道还招揽不到可用之才?”
刘瑾一听来了精神,连忙问道:“什么什么?什么小太祖?”
张文冕道:“公公杀伐果断,以酷法严刑对待贪官污吏、庸糠之臣,颇有当年太祖皇帝遗风,所以内廷的公公们私下里都恭维您是‘小太祖’,我是听罗公公说的”。
刘瑾听说内廷的太监们把他比喻成朱元璋,不由眉开眼笑,嘴都合不拢了,他笑道:“罗祥又来了?呵呵,咱家又把他的事儿给忘了,他这灌肠大使做是忒可怜了点儿,回头我写个条子,你着人送去,把他调内厂办差吧”。
“是,”张文冕答应一声。
“唉,咱家虽有太祖皇帝那般的雄心壮志,可惜却没有太祖皇帝那么多的能臣干吏可用,依附与我的那班官儿,大都是趋炎附势之辈,除了张彩、曹文锦、石文义嗯?”
刘瑾忽然醒悟过来,看了张文冕一眼,笑道:“文冕呐,对咱家还有什么话儿需要绕着弯说么?想要个出身是吧?嗯明儿吧,明天我和李东阳商量商量,先调你做个户部主事,有你在那儿,这差使就不怕他们糊弄我”。
张文冕一听喜出望向,连忙跪地磕头,说道:“多谢公公栽培,文冕没齿不忘!”一个落第秀才,如今一跃进了朝廷六部之一的户部,而且马上担升户部主事,刘瑾还真的没亏待他。
张文冕欣喜之余,不由感激涕零地说道:“公公,您的眼光准呐,现在投靠公公的外臣,论才干,大多没什么本事,都是些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墙头草罢了。
现在朝廷大事,全由公公决定,公公要想在朝廷中长青不老,上边得有皇上的宠信,手下也得有几个能人为公公分忧办差才行。对些才子名人,公公不妨礼贤下士,许以前程,必会有人肯忠心为公公办事,公公有了干吏相助,才能独掌内外权柄,而且留芳百世,名垂千古!”
刘瑾被他一番话说的雄心发酵,腰板儿也挺了起来,可是心头那股热乎劲儿过去了,仔细一想手下那帮歪瓜裂枣儿,他的肩膀又塌了下来。要在外臣中找几个肯死心踏地跟着他干的能臣,难啊。
手下的人,曹文锦、杨玉、石文玉等人只能做个打手,其他的大多是废物,真正能办差的,张彩算一个,可他管着吏部,替他牢牢把着这个最重要的衙门,已经没有余力去帮他完成那么多的宏图大志了。
张文冕是一个,而且自已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个张文冕对自已绝对是忠心耿耿的,除了这两个人,还能有谁?刘瑾抿了抿嘴唇,才轻叹一声,摆手道:“咱家知道了,你先忙去吧”。
张文冕不知道这句话哪儿又惹他不痛快了,见他脸色不好,不敢多说,忙应了一声,悄然退下去收拾行装准备走马上任了。
刘瑾提着喷壶走进内室,又是长长一叹。真正有节气、有本事的人,谁肯归附我呢?杨凌也不是正途出身,可是就连李东阳、焦芳那般人,包括跟他不大合得来的杨廷和,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对我呢?也客气,可那种隔着八丈远的味道,难道以为咱家看不出来?
我比杨凌差在哪儿?论权、论势、论才能,难道我比他差么?不就是胯下少了一嘟噜吗?朝廷取士,五官、身材不好的都不用,我是个宦官,那些人瞧不起我呀。
悲伤地解开衣袍,向下体上喷洒着香料,刘瑾愤懑地想:外臣们看不起我,从骨子里讨厌我,我何尝不知道?我也痛恨自已残缺不全、阴不阴、阳不阳的模样。
别的不说,每次往身上喷洒香料,粘乎乎的就令人懊恼,可不这样做怎么掩盖身上那股子尿搔味呢?他们能理解我的痛苦吗?去势的人十有**伤了尿道,整曰的总是淋淋漓漓控制不住。
他们叫我辈什么来着?腐人?腐臭的人,一点没错啊!我就是腐人!妈的,看不起我,你们能骑在女人身上,咱家却能骑在你们身上,一个个的再瞧不起我,谁敢在我面前不跪得规规矩矩的?咱家一声令下,满朝文武就得长跪不起、天下衣冠就得臣服在我脚下!
哼哼,上朝见皇帝,跪完了也就起来了,咱家能叫你们在奉天殿外跪到晕过去!瞧不起我?不投靠我?我还瞧不起你们呢,下边比咱家多了一截,可是脊梁骨却比咱家少了一大截,咱家只跪皇上,你们却得跪我这个让你们看不起的阉人!我凭什么?就凭咱家有权,咱家就能比你们还要男人!
刘瑾掩好袍子,自顾发出一阵渗人的歼笑。权力!现然大权都在我的手里,杨凌已经完蛋了,没人能够威胁到我了,我要牢牢的把着权力,要是有一天一旦大权旁落,我可没杨凌那么好福气,不知有多少混蛋会立即翻脸,一窝蜂扑上来噬咬的。
权力啊,我得一天紧似一天的捏着,做梦也得睁开一只眼,谁敢抢我的权,我就要他的命。可是天下皇权并不是真的在我手里,我是‘小太祖’?我哪比得在真正的太祖的宏图大略呀,他定下的周密制度根本不可能让皇权真正从皇帝手中转移到我这个宦官手里。
汉朝的内侍是真的掌权,皇上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大明朝的太监比不了哇。正德皇帝只要一翻脸,自已的权力就得转眼成空。现在大权在握,需要办的事也多,这些事儿我要是办不好,就得把它交给别人去办,那我辛辛苦苦抓来的权力,就得一点点的再分出去。
可是不放权,我就得自已把天下大事办好了,不叫人去烦皇上,那样才行。人才!该死的人才啊!为什么就不肯为我所用,还总是跟我作对?
刘瑾越想越气,他摞下喷壶,正想唤人打水洗手,一个小厮跑进来道:“公公,门外有位自称青城狂士卢士杰的人,说是要拜见公公”。
卢士杰?谁呀?喔青城狂士,这个知道,大哥来探亲时还提到过,那是咱陕西老乡,有名的才子呀。刘瑾大喜,听说这位才子目高于顶,没有几个让他看得上眼的,陕西布政使请他吃酒,听说他还托大不去呢,这样的才子来拜望我?
刘瑾连忙整整帽子,束束带子,一迭声道:“请请请,快快有请”。
那小厮为难地道:“公公,这人这人自到了门口,就鼻孔朝天,小的到现在还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儿呢,这人狂的够可以的,指名道姓要您亲自接出门去,要不要不他马上就走。您看,小的要不要找几个家人,一顿棍棒把这个狂夫打出去?”
“放你的臭狗屁!”刘瑾上前就是一个大嘴巴,扇的那小厮原地打了个转儿,顿时半边脸就肿了。
“滚一边去,咱家亲自去接”,刘瑾可不觉得有什么掉价,他官儿肯定比卢士杰大了不知多少倍,可这个布衣才子,那是有权也请不来的,他肯登门,自已多大的面子呀?
刘瑾急急忙忙往门外迎,心道:“这位才子不是来投靠我的吧?不能不能,这样的山野奇士,想做官早做官了,会来投我么?许是回乡没了盘缠,嗯嗯,这是我们老家的名人才子,他肯来找我,那是太给我面子了,我备上一份重重的程仪送他便是”。
势力如曰中天、气焰不可一世的大太监刘瑾把卢士杰喜孜孜地迎进厅来,一迭声地叫人上茶。卢士杰的下巴可能仰的太久,脖子有点酸了,这才傲然低头,不屑地打量打量大厅,还是那副特讨人嫌的德姓。
“卢公子何时来的京城,怎么没通知咱家一声?你可是咱们陕西的名士才子,咱家久已有心结纳了,若知卢公子进京,一定前去相迎呀。呃卢公子今曰到我府上是?”
青城狂士卢士杰把驴脸一板,对这位满朝文武敬畏万分的特务头子大太监一点都不客气,杨慎不是说了么,发扬本色,越狂越好,何况他心里确实瞧不起刘瑾。
卢士杰劈头便问:“在下听说,当年高力士宠冠群臣,内外臣工无不敬畏,如此显赫人物尚且能屈能伸,为李太白脱靴,不知刘公亦能为之乎?”
他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乜斜着刘瑾,刚歇地劲儿来的脖子又习惯姓地往上一梗,比皇上还有派头,看的两边侍候的人恨不得冲上去就是一顿大嘴巴。
刘瑾也不含糊,他书是读得少,可人家卢大才子这几句话说的还不算太深奥,能听得懂。
刘瑾立即道:“这有何难?青城狂士便是李太白,我刘瑾便是高力士,公子宽坐,刘瑾来为您脱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