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二家的小院里,李月第一次接触到了最底层的农民,周莳趁李月和王二交谈的时候进屋看了看,只见墙面刷白了一些,窗上也糊上了厚纸,锅里的野菜变成了粗面馍馍,周莳心里略略一松,从屋内出来,只听见李月正在询问着王二:“除了希望能得到官府的土地契约外,你对限田令还有别的什么建议呢?”
“禀大人,小人以为如果一户三到四口人能得到十亩土地和五亩桑麻就已经十分满足了,现在我得到十五亩地真的心满意足,但我听说官家还要没收其他大户的土地继续授给我们,让我们能拿足三十亩地,官府虽然是好心,但作为一个种田的普通农民,我却不希望这样。”
李月心中一怔,急忙问道:“为何?”
王二叹口气说道:“其实得地农民最盼望的就是稳定,倒不在乎土地的多少,如果要强行没收大户的土地继续给农民的话,这些大户必然会反抗,他们当然不敢向官府发难,所以他的下手的对象自然就是我们这些小民,我的一些同乡就是因此被杀被伤,最后只得离开了江南,本来他们已经有了五、六亩,已经不愁生活,正是官府对大户的强行收田导致了冲突,让他们的到手的美梦又破灭了。”
“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大家的想法?”
“这不是我一人的想法,我们大伙在田头聊天的时候都这样认为的,大人,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多大的官,但求求你回去给上面说说,我们百姓不仅是想得到土地,更希望能长久的得到土地。”
“是啊!大人,求你回去说说吧!”这时围在一旁的数十名农民都齐声应和道。
李月默默的点了点头,心中十分沉重,就在这时,周莳过来低声说道:“里正来了,他是认识殿下的,我已吩咐他不准泄露殿下身份。”
李月扭头看去,门口挤进一人,正是当年在运河边见过的那名里正赵世晨,只见他战战兢兢来到李月面前,还没说话便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人赵里乡里正赵世晨给大人叩头!”
“你就是那个私分种子的里正吗?”
“小人在那以后再也没有做过了。”
“以前的事我就不想追究你了,我今天想听听,作为一个里正,你是怎么看限田令的,我要听实话,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其实小人也是有一些话想说的,不过小人如果说了,请殿,不!请大人恕小人之过。”
“我不怪罪你,你就站起来说吧!”
“是!小人在这一带做里正已经有快二十年了,对每一家每一户都很熟悉,要说这限田令,确实是好,大人也看到了,这王二家原来是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一目了然。但如果说不好,就是它太过激了,这一带家里土地超过百亩的有四十多户,其中三十户都是继承的永业田,是祖上留下来的,大伙儿一齐去找县里,可县里却说没办法,上面规定要一刀切,顶多给你点补偿,鼓励大家从商,说得容易,这几辈子的土地主,连苏州府都没去过,能经什么商,好在县太爷心好,到最后的宽限期再说,眼看下个月就是最后宽限期了,大家聚在一起天天唉声叹气,大人,求求您,能不能不要把祖上继承的永业田算在内。”
说到这里,赵世晨跪下连连叩头不止。
在回去的路上,李月铁青着脸,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回到官署后,李月立刻命崔焕来见他。很快,门帘被掀开,崔焕走了进来,带进来了一股寒气,侍从急忙给火盆里添碳,李月挥挥手,命他们全都退下。
“殿下看来脸色不好,是否路上遇了风寒?”
“非也,崔大人,科举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回殿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有前一次的经验,这次就顺利很多,策论的题目也确定了,就是《汉晋土地制度得失》。”
李月眼光一挑,锐利的盯着崔焕问道:“这是崔大人的意思吧!”
崔焕淡淡一笑,并不慌乱,走了几步说道:“老臣本来打算科举后再和殿下谈谈土地的事,今天既然殿下问了,就恕老臣直言了。殿下以为老臣站的是哪个立场?”
“崔大人是三朝元老,资格为百官之首,任宰相多年,现在居然屈身来做我府上的一名长史,实在让李月汗颜,况且我还曾经杀过崔大人之侄,崔大人却毫不计较,可见心胸之宽。”李月并不直接回答。
“崔众犯军规、崔无伤犯国法,理应受斩,但他们毕竟都是我的子侄辈,说不在乎那是假话,皇上在和我谈的时候,也说不勉强我,如果我不愿来就让裴遵庆大人来,可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前来,殿下可知为何?”
“我确实不知,按理崔大人已经是正二品,却降一秩来做正三品的金陵府长史,我实在不解。”
崔焕背着手有点伤感地说道:
“老臣今年已经六十有四,按唐律再过六年就该真的致仕了,可我心里却有点不甘心。我从二十一岁中进士至今已四十三年,这四十三年来谨小慎微,从未出半点差错,论相名我比不上张九龄、姚崇、张悦之善,也比不了李林甫、杨国忠之恶,一生碌碌无所作为。”
说到这里,崔焕转过身来看着李月,眼睛里充满了神彩地说道:
“其实我是完全支持殿下的‘限田令’,老有所养、少有所依,乃至食有黍、穿有衣、黄口皆入学、耕者有其田,这样的大同社会一直是我内心的梦想,我曾有幸经历了开元盛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民生凋零、国弱民瘠,一年胜过一年,心中的哀痛不是外人所能理解,我也知道问题的结症,可却不能也无力去触动和改变它,慢慢的连我自己也麻木了。可殿下在江南的改革真的象一声春雷,唤醒了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我几乎每天都在关注殿下的下一步。‘盐铁专卖’、‘限田令’、‘劝商令’都击在了实处,本来是很好的办法,可却造成今天的混乱局面,我以为是殿下和萧大人的策略错了。”
李月闻言猛的一振,他万万没有想到崔焕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由起身问道:
“那依崔大人之见,又该如何走这步棋。”
“殿下和萧大人的策略错就错在‘急’一字,总想能立竿见影,想把旧的东西通通砸毁,再重新建个新的制度,萧大人当年还是我亲自主考的进士,说起来也算我的半个门生,他的最大弱点就是想法略重于理想化,行事总带有一点书生气,不太注重实际,这和他少年得志有关。我相信各位刺史和县令在殿下面前都是一致同意实行‘限田令’的,可殿下真的知道这就是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一致同意而无异议呢?就算是皇上的圣旨,也会有反对的声音,也会有言官力谏。这么多一致赞同,可见殿下和萧大人都不懂得官场中两手圆滑的学问,他们由于害怕殿下之威,即使心中不满也不敢出言反对,所以‘限田令’他们是照办了,但完全可以避免的一些冲突和矛盾,却没有主动化解,甚至还故意激化,试问有谁把可能的后果都告诉过殿下呢?整天闭门不出的萧大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吏治不到位,就仓促推出重大改制,这是问题的其一。
其次就是没有策略和计划,‘限田令’一出,无论轻重缓急、不管情况各异,统统一刀切、一起办,不懂得分而化之,更不知道要渐进而行,就如同用一根铁棒去猛击大石,自然震得手生疼、还溅起碎石伤及他人,若改成一块一块的处理,用砸、用锉、用凿、用撬,多种手段共用,虽然时间慢点,却最终能顺利的把大石完全敲碎,也没有多少负面效果,‘令之所致,岂不如利之所诱,’不讲策略,急于求成,这便是问题的其二。以上两条就是造成今天局面混乱的主要原因。殿下,土地改革其实我在肃宗即位之初就开始思考了,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这里就是我的一些想法和早就专门替殿下拟好的土地改革的草案,殿下有空请看看。”
崔焕说完取出一本册子,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递给了李月,同时也伸出了一只诚恳的手,李月心中无比感慨的接过册子,随即也伸出手和这个自己多年的老对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