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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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德二年春,江南大旱,从去冬至今春滴雨未下,大大小小的河流水位都降了一半多,甚至有的还露出了丑陋的河床,虽然不致绝收,但今年夏粮的减产已成定局。

  无锡县以北靠近运河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名叫赵家村,原本百十户人家,安史之乱后,和别处一样,大量北方流民涌入,使得赵家村已接近三百余户人家,一千余口人。

  在村西头半人高的野蒿丛中横七竖八搭着几十间简陋的土坯草屋,里面住着十几户逃难来的流民。北方来的流民大多数自发按同乡或族人聚居,一方面便于照顾,同时也好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当地人的欺侮。

  这时,从村外跑来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姑娘,约八、九岁,赤着双脚,她拎着一个破竹篮,风一般冲进了最边上的一间小屋。

  “娘!爹!你们快看我挖到了什么?”小女孩高高地把竹蓝举起。

  一名面容枯槁的妇人从里屋走出,看着蓝里的东西惊呼起来:“蕨根!他爹,快来看妮子挖到了什么?”

  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走了过来,猛的瞪大了眼睛问道:“妮子,你这是在哪里挖到的?”

  “就在那棵老榆树附近的河边。”小女孩兴奋得脸上通红,这样终于能为家里做点事了。

  “妮子,你弟弟呢?”妇人突然问道。

  “带虎子去挖蕨根了。”

  “什么!你已经告诉别人了!难道你不知道家了的景况吗?”那汉子怒极,“啪!”的一声,扬手便重重地给了女儿一个耳光,小女孩顿时大哭起来。

  “他爹!你这是在干什么?”妇人赶紧把小女孩拉到一边,心疼地替她揉搓被打成了青紫色的脸蛋。

  “爹!你不是常说大家要互相帮衬吗?虎子家已经早就揭不开锅了,再不吃点实在的东西,虎子奶奶就要病死了。”小女孩一边哭着一边说道。

  汉子浑身猛的一震,高高举起的手顿时凝固在了空中,他缓缓地放下手,轻轻地搂过女儿,爱怜地替她擦擦脸上的泪水,点点头说道:“妮子说得对!是爹爹错了,是爹爹不好!”

  说完扭头对妇人说道:“他娘,家里不是还有两升谷糠吗?给虎子他家送一升去。”

  “可是!”妇人犹豫了一下。

  “不要可是了,你就送去吧!以后我再想办法。”

  妇人叹了一口气,从里屋小心地捧出一个粗笨的瓦瓮,从里面倒出一些已经发黑的谷糠,打发女儿给邻家送去。待女儿走后,妇人又叹了一口气对丈夫说道:“他爹!我看咱们还是回老家吧!都说江南富饶,可我看和老家也没有什么区别。”

  汉子摇摇头说道:“我听说老家的房子已经被贼兵烧了,地也被官府拿走了,回去还要交税,只能是死路一条,这江南虽是异乡,可大灾之年河水也没有断流,找些野菜吃也不至于饿死,再说去年冬天咱们好容易才开垦了五亩地,只要耕上五年,这地就是咱们的了,这里的农作物又可以一年两熟,再怎么也比老家要强一些。他娘,你说是不是?”

  “说起这五亩地,不是说官府可以提供种子吗?可现在眼看着春耕季节就要过了,种子的影子都没见到,我昨天去赵大官人家想借点萝卜种子,好歹能种点东西,不但种子没借到,赵大官人家的管家还告诉我,今年的租子要增加一成,今年摆明了是要减产,他们还要加租,这叫我们怎么活啊!”说着说着,妇人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娘!别哭了,过几天我就到县里去,看看能不能找点零活干,挣点油盐钱。”汉子安慰着妻子说道。

  “我不让你去,去年你就差点被他们打死,你若有个三长二短,要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说到这,妇人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去年是因为他们不讲理,不按事先讲好的工钱给,我争了几句才被打的,今年不争了,能拿多少算多少吧!没有钱,油盐怎么办,没有油倒也罢了,可没有盐,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干活?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那我把谷糠做些团子给你带上。”

  “不用了,留给孩子们吃吧,你就用今天妮子挖的蕨根做点干粮吧!”

  正当夫妻俩在屋内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零散的脚步声,那汉子赶忙出去查看,只见门口站着四人,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青衣小帽,似读书人的模样,身后的三人看来都是他的随从。

  “农家!我们是从县里来的,想看看今年春耕的进度。不瞒你说,这位就是我们无锡县的县令周大人,他想问问你家的情况。”一名白胖的随从介绍道。

  “啊!草民叩见县官大人!”汉子连忙拉过妻子跪下磕头。

  “请起!请起!”来人正是无锡县的县令周莳,自从被李月训斥后,他便不再整日呆在县衙,不时的出去探察民情,今天他特地来到田间,想看看大旱对春耕的影响,一路看来,旱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严重,从河里多少还能抽出一点水灌溉,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他见这几十间茅屋简陋不堪,估计都是住着北方逃来的难民,便想进来看看。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草民大名叫王义,在家排行第二,所以乡里人一般都叫我王二,我是前年从河东郡逃难过来的,县官大人请屋里坐!”

  王二把县太爷让进屋内,搬出一把破椅子,用衣襟擦了擦后请县官大人坐下。

  “我想问你一些事,你要据实回答。”

  “草民明白!”

  “我从田间过来,见有些地种有麦子,有些地却荒在那里,这是什么缘故?”

  “回大人!荒在那里的地都是去年冬天新开垦的,主要是象我们这样的流民所垦,去年不是说允许流民开垦土地,满五年可以归自己吗?所以大伙儿都或多或少开垦了一些土地。”

  “那为何荒在那里不耕种?”

  王二和妻子对望了一眼,这才吞吞吐吐说道:“主要是没有种子,无法耕种。”

  “可县里确实下拨了种子的,这是怎么回事?”周莳回头向刚才那个随行的白胖子也就是无锡县县丞问道。

  县丞赶紧翻了翻记录,对周莳说道:“一个半月前就已经下拨了种子,由县尉刘大人亲自处理的。”

  周莳点点头说道:“刘大人已到州府述职去了,你可将此地的里正给我叫来。”

  “是!”县丞对另一随从叮嘱了几句,那人便急匆匆出门去找里正去了。

  听说县令大人来探访民情,王二家门前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乡人,周莳微笑着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又向王二问道:“那你们平时是靠什么为生?”

  “回大人,我们一般是租种大户人家的土地为生,有时也出去打打零工。”

  “那平时的生活怎样?”周莳抬头看了看四壁空空的屋子,也自感此言问得有点多余。

  “若风调雨顺,交完租子和国税后,还能有些剩余,掺点杂粮勉强够糊口,若年景不好,就得挨饿了,好在江南水足,总能找到些吃的,不致于饿死。”

  周莳点点头,刚要再问,突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小男孩,约四、五岁,满身泥泞,怀里抱着一大堆蕨根。

  “爹!你看我挖到的,今晚可有好吃的了。”他一抬头突然见到周莳,吓得赶紧躲到娘的身后,蕨根落了一地。

  周莳拾起一棵蕨根,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孩子所说的“好吃的东西”。突然站起身来,向屋角的灶边走去,掀开锅盖,只见锅里只有半锅清水,上面漂着十几片野菜,野菜的上面零星地沾着几颗麸皮。

  “你们平时吃的就是这个?”周莳有点艰难地、一字一语问地道。

  “是!”

  “我们家还有一点谷糠,还不错的,别人家就只有野菜了。”旁边的小女孩多嘴地说道,被她爹眼睛一瞪,吓得把后半句话缩了回去。

  周莳只觉得鼻腔里猛的一呛,泪水几乎就要汹涌而出,他急忙别过头去长长的吸了口气,强忍住了泪水,尽管他知道百姓苦,但却没有想到苦到了这个程度。

  王二在一旁见了,苦笑着说道:“大人不必难过,其实这已经比我们在河东时好了很多,在那里象今年这样的光景可是要饿死人的,就算不饿死,也会被交不完的税给逼死,这里不错,从去年开始,我们就不用再交税了,出去打打零工的话,多少还能省下几个钱买点盐,扯上一块粗布,也不至于让家人露体蒙羞了。”

  周莳点了点头说道:“听你说话,象读过书的样子。”

  “小时侯读过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王义这个名字也是先生起的,可我的孩子就没有我那时的运气了。”王二叹了口气,仿佛又想起了开元时的情景。这时,那名出去的随从带着一人挤了进来。

  “大人,里正带到!”

  周莳闻声看去,只见这个里正约四十几岁,身材瘦小,门牙外露,依稀有点面熟,仔细一看便猛的想起,这不就是去年自己被大将军训斥时,旁边站的那个里正吗?

  “小人赵家村里正赵世晨叩见县令大人!”刚才他用一百钱买通随从,知道了县令找自己的缘由,一路过来,心里早想好了腹案。

  “赵世晨,咱们又见面了,我来问你?为何县里拨付的种子没有到农民的手里?”

  “回县令的话,县里拨下的种子,一大半都已经霉烂,不能播种,剩下的大部分都抵了乡里往年的欠帐,还有一点,根本不够分,只发了几家就没了。”

  周莳回头问县丞道:“种子大半霉烂,这可是真?”

  县丞摇摇头说道:“我只向刘大人交代了事情,具体事情都是他办的,我也不清楚细节,不过我听说这次种子的事,由县里的章记粮柜一手承办,或许有这个可能。”

  “哼!章记,刘大人的夫人不就姓章吗?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属下不知!”

  “谅你就是知道也不敢说!”周莳又回过头来问道:“赵世晨,就算种子大半霉烂是真,那抵欠帐又是怎么回事?”

  “禀大人,其实这不是我这里一地,别的地方都一样,大人可以去打听的!是这样,我们里正和伍保都有月例的俸养,还有定额公务费,从天宝十年后,上面就不再拨给,只叫我们从户税或地头钱里抵,但从去年江南道取消了户税或地头钱后,我们里正、伍保就没有了收入了,且不谈奢谈定额公务费,就只说俸养,哪家都有老有小总要糊口吧!已经快一年没有收入了,听说有的里正都把自己的永业田都给卖了,所以这次拿到种子后,大伙儿就先抵了欠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赵世晨知道种子大半被上面弄了手脚,他不敢说,但拿到手部分大半被他自己卖了抵欠俸,却只得实说了,其实大家都是这样,又不是他一人私贪。

  “你!”周莳气得话也说不上来,但他知道里正说的是实话,自己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娘子已经整整一年都没有添置新衣了。最后他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那最后一点种子给了谁了?”

  “种子太少,我就在本乡人中抽签决定了,自己的乡人还顾不过来,那还管得了流民。”赵世晨瞥了一眼王二夫妇后说道。

  “不对!这种子不是说给新垦的土地吗?”

  “是的,大人说得没错!但并没有说只许流民开垦土地,我乡人无地者也颇多,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开垦土地过活?大人,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来!”

  “去年上面颁布的三条命令出发点是好的,但却漏洞颇多,很多条文实际上就根本执行不了。”

  “什么条文执行不了?”

  “比如:规定由官府以租赁形式提供耕牛,事实上官府并没有耕牛,只是把这些指标往有耕牛的大户头上一摊了事,问题是首先大部分流民根本就没有余钱来租赁,就算有几个钱,照那些大户家定下的种种规矩,也让别人不敢去租,大户规定租赁期间耕牛病了,要照价全赔,假如遇到一黑心大户,拿一头病牛来讹诈,你也没办法。又比如刚才说的,免了这么多税,那底层小吏又如何来养活?这却又不管了,为了生活,小吏们自然又会想出别的办法来找食。所以这些不考虑百姓和底层实情的条文,听起来好听,却半点不实用。”

  赵世晨心一横,为了以后的俸禄,他也只能实话实说了,这次是有种子,可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周莳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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