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正烧着暖炕。外头屋子中摆着火盆,再加上双层的墙,门后头厚厚的棉帘子,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全都被挡在了门外,只余下一室暖意。张越回屋之后就叮嘱胡七亲自去那边守着,若有人经过先截下再说。等到皇宫这边换防之前再暗地通知兵马司,让兵马司的那些人去动手,如此既稳妥也不露痕迹。
此时,他脱了外头的大袄,只穿着家常青衣坐在书案后头,一手支着脑袋看信。
端详着那熟悉的娟秀小楷,张越紧绷的脸渐渐轻松了下来,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尽管那信上前头的内容和轻松完全搭不上边,但后头半截里头却透露着一种欢快和雀跃。那是儿子静官的字,也不知道杜绾是如何同意儿子在这么要紧的信里头加上一张的,但他可以确信,杜绾这个当母亲的确实是外紧内松,否则静官这张信笺不但送不出来,恐怕还得挨上一顿训斥。
“爹,我又要有弟弟妹妹了!娘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欢喜得了不得,却再三让小姨和我不许告诉别人。连祖父祖母都是!我当然不敢告诉别人,可总得告诉爹你。爹,我现在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了。这次不知道还能多几个,等下头的弟弟妹妹再多些,我给他们当先生!”
当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张越终于忍不住了。要不是顾忌到外间还有皂隶守着,他这会儿就能大笑起来。按着桌子使劲咳嗽了两声,他好歹把肚子里的笑意压了下去,心里却不怀好意地想,等回到家再教训这个越来越没规矩的儿子。当然,只要让杜绾知道了,只怕她会抢在自己前头,让那好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叫做这次不知道还能多几个,难不成这傻小子还想让他娘一次生上两三个?这年头民间妇人能平安诞下一胎双生就已经很难得了,要是三胞胎四胞胎更是能得到官府褒奖,可这是过鬼门关的事,他可不想让妻子在这种没有剖腹产手术的年头一生好几个!
再次浏览了妻子的那几张信笺,张越便走到火盆边,蹲下来把信纸撂在了里头,眼看着火苗吞噬了那娟秀的字迹。直到烧得差不多了,他还拿着小棍拨拉了几下,眼看完全烧成了灰烬方才站起身,又把儿子静官那张可以当做是“陈堂证供”的信笺塞进了信封里,放在了书架上一个专门收拢私信的匣子里头。
梁王与郭聪因年纪相仿,往来甚密;梁王曾经多次去晋王公馆,不时带着来自太原的各色礼物回府;李茂青落拓的时候,是走通了梁王府总管的门路。随即那总管去求襄王在太后面前说道了一句,这才得了一个军职……如是种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梁王!
可杜绾在信上却不无忧虑地说,梁王不应该有那样的能耐,他还年轻,手下应当没人可以说动曾经的内阁大学士陈山。尽管户部尚书只是兼职,并不管事;尽管谨身殿大学士的头衔仍在,并不曾与了别人;尽管内书堂只是刚刚蓬勃就已经式微;但是,这样一个人物本应该审时度势,如今突然出手,兴许还有别的原因。杜绾甚至还在信上说,前几个月被杖毙的王振等几个人,指不定也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羔羊,就如同这次的梁王。
不管怎的,先了结了此次的事情再说!…。
定了定神的他到了外间,只朝那皂隶略一点头,就打起帘子,又推开了房门。一时间,一股强劲的寒风陡然之间吹了进来,除了带进了冰冷的气息,还有不远处宫墙那边的一阵阵高喝。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兵器的撞击声,还有不时传来的人声,都预兆着一个事实。
皇城值宿的侍卫亲军换防了!
外皇城阙左门东第五红铺。
在这儿分守的原本只有金吾左卫的十名军士,但皇帝北巡之后,这里就换了一批人,虽说也是号称金吾左卫,却是老早就调入神机营的三十个人。这三十个人本就是一个小旗统率,一块操练了一年,彼此之间感情很是不错。
一更时分,阙右门第一铺照例发铃,因那铜铃至少得等到下半夜才能发到这边,天又冷,众人虽是号称昼夜轮值,却还能偶尔进屋烤烤火。这会儿一个小旗撞开门帘进了这间守卫直房,也没顾得上带进来的寒风,冷得连连跺了几下脚,又把手放到嘴边呵气。
“他娘的,今天晚上没下雪,可比前几天下雪还冷!大牛,该你去当值了!”
他说完这一句,这才抬了抬眼睛,却发现原本该接替自己的赵大牛根本不见人影。颇感意外的他在屋子里四下里一扫,连忙快步走到东屋,一把掀起了那补丁叠补丁的棉帘子,却发现里头也没人,到了西屋一看也是如此。这时候,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加上赵大牛,屋子里至少还应该有两个人,可这会儿偏生一个不见。倘若不是他们有意和自己闹着玩,那是怎么回事?须知这红铺不比那些设在皇城内的衙门等等,不过是让他们在值宿间隙歇一歇的地方,冬天冷夏天热,而且就这么一大两小三间屋子,全都是大通铺,仅有的家具也就是两个柜子一张桌子和几个破破烂烂的箱笼,根本就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
“大牛,老虎,烟子!”
连着几个诨号叫下来,没一个人答应,那小旗越发嘀咕了起来。突然,他使劲抽了抽鼻子,果然,这一吸气,他就闻到了一股诡异的腥臭气息,倒是仿佛谁在这屋子里拉了屎尿。东看看西看看,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又冲进西屋一把。出乎意料的是,他才拉开那柜子的门,里头一个人就陡然之间掉了出来。吓了一跳的他失声惊呼了一声,拿手上去推搡了两下,又试了试鼻息。发现人只是昏厥了过去,裤裆里还湿湿的,他顿时异常茫然。
这算怎么回事?就算姚烟子是最胆小的一个,可怎么会好端端被人丢在柜子里,还吓得尿了裤子,这总不能是单纯的恶作剧?不少字
思来想去,他二话不说便去拿了大茶壶来,往手里倒了一捧凉水,二话不说全都洒在那姚烟子的脸上。见人还不醒,他一发狠,索性兜头兜脸又倒了不少。这一番折腾之下。姚烟子终于是挣扎着动了两下,可眼睛还没睁开就嚷嚷了一声。
“别杀我!”
“喂,你醒醒,快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听到这叫声,又被使劲推了两下,那姚烟子这才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认出面前的人,他突然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也顾不上身上那股味,一下子抱住了那军士的双腿。
“李老大,李老大,他们、他们出去了,拿着火铳,他们、他们还要杀我……”…。
尽管姚烟子说得语无伦次,但刚刚就已经心里七上八下的李老大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脑袋顿时轰地一声响。一时间,他也顾不上抱着自己大腿哇哇乱叫的姚烟子,一脚把人踹开就冲了出去。撞开门到了大道上,顺路往北跑了一盏茶功夫,他就看到对面过来了几个人。他正惊惶间,对面就认出了他来。
“李老大,你还耽搁什么,皇城换防了,一应人等按照各自的分守范围,分别到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东安门、北安门和西安门集合,按照规矩,咱们这阙左门外的五铺先撤,到长安左门,立时就会有人来接替咱们!还以为连过年都得呆在宫里,想不到这一次太后竟然给了恩典,每个人还额外赏一个月的禄米,不是给钞,全都是实打实的白米!”
尽管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李老大也已经足足两个多月没见家里人了,心里不知道有多想念婆娘和孩子,可这会儿听见了,他却觉得更不对劲。他在神机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侍卫亲军上番值宿也不是一两次了,往日换防的时候全都在白天,哪有起更的时候折腾这些的?然而,对面那几个军士只是起劲地念叨,上头说了,京卫这些侍卫亲军向来辛苦,以后发放禄米的时候,过年一概额外多赏一个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诸如此类云云。
“你们……你们看到咱们第五铺的其他人没有?”
“怎么,你这个当小旗的居然连底下的兵都丢了?”
要是平常,一向信奉拳头就是道理的李老大二话不说挥拳就上了,可这会儿他实在是没工夫理会这些戏谑,一跺脚就撂下这几个人匆匆往前走。然而,顺着直道过了东上南门,再往前就是东华门,以及诸多宦官的衙门。
因是夜晚,东华门北面的河边直房以及一应衙门等等都笼罩在烟暗之中,只有沿路的灯台都已经点亮了。都是防风防雨的设计,放眼望去,这一片金黄色的光芒在烟暗的夜间忽闪忽闪,倒是让这个料峭寒夜多了几分调。但看着这情形,李老大反而更不敢往前走了,只是转头往左面看了看东华门的方向。
东华门早已下钥,白色须弥座上的三座券门都是紧紧关闭着。相比白天,门前的守卫稍少了一些,毕竟,这禁宫的东大门在营造时就煞费苦心,只要大门一关,除非有内应,别说几百人,就是上千,没有攻城云梯等等,仓促之中也是难攻进去。城楼上也是不分昼夜,都有带刀禁卫值守,这几天因为特殊情况,甚至有锦衣卫高官依次坐守。
“这帮天杀的,他们究竟打算干什么?”
李老大使劲跺了跺脚,把心一横立刻往回跑。他一个人就是找到那四个家伙也没用,别看平日大多是不哼不哈的,可手底下却有两下子。他们连姚烟子都能打昏,天知道会不会连碍事的自个也一起杀了?他真是失心疯了,出这么大事是铁定摁不住的,赶紧往上头报正经!
分配在东华门值哨的十名士卒也已经得到了换防的指令,这时候虽是看着严谨,心底却多半松弛得很。再加上风声大,两个人一组的他们甚至还有闲心彼此小声交谈上两句。讨论宫中朝中事自然是犯禁例的,于是,话题多半是往那各处胡同中的瓦舍勾栏赌场中引,可也只是艳羡上一回,真正说到肉眼的却都是那些私窝子。…。
“等换了班之后,咱们哥几个去小石桥那边的私窝子好好试手气,兴许过年前还能捞上一把过年。”
“拉倒,过把瘾还差不多,赢钱却是休想,你可悠着点,别又把你家几口子等着下锅的米给输光了!”
就在他们嘿嘿干笑的时候,一个军汉却突然瞧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朝这边走来,连忙鼓起嘴唇打了个呼哨,一时间,刚刚还有些懒散的众人一下子全都打起了精神。等见着人过来,他们更是吓了一跳。原来,为首一共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们这些日子在皇城值宿时,偶尔遇见过的兴安伯徐亨——须知如今仍有勋臣轮番领宿卫的规矩——另一个则是司礼监太监范弘,而身后的其他人无论是走路的样子还是按刀的姿势,都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彪悍气息。足足数百人,只脚下的步子却都好似猫儿一般轻盈。。
直到来的这一行人在警戒范围之外停步,随即又有人拿着符牌上前,仔细核对券符查验过之后,原本分守东华门的这批军士方才确定,这些真真切切就是来换防的。既然徐亨都陪着来了,谁也不敢有什么二话,很快便在总旗的带领下往东边离开。
东边是范弘伴着兴安伯徐亨,西边是金英伴着成国公朱勇,两条线上的数百人由北至南,有条不紊地换班,而与此同时,一个个燃着松脂的火炬也从北安门那边逐渐转递了过来,把东西两条入夜后原本有些昏暗的大道照得敞亮了许多。虽不能说照得所有地方分毫毕现,却也是驱散了原本大大占据了上风的烟暗。
不但如此,那摇铃巡逻的清脆声音自始至终就没有停过,仿佛高高的宫墙旁边不曾发生什么连夜换防,而陆续从四边宫门退出来的军士们,则是在禄米和警告的恩威并施下,谨慎地闭口不言。从这一点来说,他们确实还能称得上精锐。
然而,就在军士们想着恩赏正欣喜的时候,皇城内的某两个地方却已经是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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