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夏祥和连若涵的马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之后,肖葭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回身说道:“先生,为何不见夏祥一面?经文昌举一事,三王爷也收敛了几分,不再一心和夏祥过不去。”
肖葭的身后,站着李鼎善。李鼎善负手而立,远望夏祥消失的官道,微有惆怅之意。
“葭儿,官场之事,你还是思虑得太不周全了。”李鼎善微微摇头,安步当车,转身就走,“三王爷虽然折损了一个文昌举,不过根基没有丝毫动摇,况且夏祥到真定上任,也是三王爷插手的结果。夏祥挡了三王爷的路,三王爷会放过他?嘿嘿,三王爷从来都不是会认输的性格。”
“夏祥怎么会挡了三王爷的路?他不过是一个七品知县。”肖葭亦步亦趋跟在李鼎善身后,不时回头张望几眼,远山近水,天高地阔,夏祥早已走远。
“先不说夏祥用计扳倒了文昌举,在三王爷眼里,文昌举虽有大用,却并非大才。只说夏祥借文昌举科场舞弊案让庆王、见王顺势而为,联手站在了三王爷的对立面,只此一事,就让三王爷大为不满并且不会容下夏祥。”李鼎善不知是该庆幸夏祥过人的智慧还是该无奈他一出手就搅动了四方风云,他微微摇头,无奈一笑,“以前三王爷权倾朝野,景王、庆王和云王虽有不满,却并无动作,并非不想,只是并无合适机会。科场舞弊案,事关重大,又可赢得士子之心,是以景王才让见王出面,庆王也一改以前的不问世事,悍然出手。”
肖葭微微点头,默然心惊。她自认在经商之上,头脑灵活而机智多变,高人一等,不想夏祥在官场之上举重若轻的手腕,比她更胜一筹,她除了惊叹之外,更多的还是羡慕。若她也是男子该有多好,可读书以考取功名,步入官场,也可以助夏祥一臂之力。
“夏祥如此善于审时度势,若他留在京城,万一和庆王、见王交好,再被景王器重,三王爷的大事就要平添更多变数了。”李鼎善很是清楚,此次科举,夏祥最终大获全胜,固然有他和宋超度在背后推动的结果,更多的是夏祥自己运筹帷幄之功,若无夏祥之计,事不可成,他能看得清楚,三王爷更能想得明白,“更何况得了夏祥之助,金甲先生用药床药椅医好了皇上之病,皇上康复,三王爷继承皇位之事便遥遥无期了,他不恨死夏祥才怪。”
“皇上病好了?”肖葭为之一喜,“皇上春秋正盛,或许再生下龙子也未可知,到时不只三王爷,所有王爷继位的想法都要落空了,岂不是都要怪罪夏祥?”
“皇上之病并未全好,不过也好转了许多。”李鼎善站住身形,手搭凉蓬朝远处观望,远处山峦叠嶂,近处树林郁郁葱葱,近林和远山之间,红尘滚滚之处,就是上京,“倒也未必。景王殿下继承皇位无望,见王更是希望渺茫,庆王和云王才是三王爷的劲敌。不过二人也没有把握赢得了三王爷,是以皇上若能生下龙子,皇位后继有人,总是好过三王爷继位。”
“是了,是了。”肖葭连连点头,想明白了其中的环节,“皇上有了太子,太子继位,几位王爷还可以安然高坐王爷之位。若是三王爷继位,几位王爷怕是难逃诘难……不过先生,我又不明白了,皇上既然病情大好,为何还不收权,还任由三王爷和候平磐把持朝政?”
“这也是我的不解之处。圣心难测,天威无常。”李鼎善微微皱眉,思忖片刻,“候平磐的新法深得皇上之心,三王爷治理朝政之策,也深受皇上赞许。二人联手把持朝政,也是皇上默许造成的局面。若说皇上生病之前,被二人蒙蔽还情有可原。经此一病,应该看出二人的狼子野心才对,为何还不见皇上有所动作?”
一匹快马飞奔而至,正是谢间化。
谢间化来到李鼎善面前,翻身下马,拱手施礼:“先生,王爷请你速归。”
“有事?”李鼎善从谢间化的神色中发现了异常。
“听说是吏部任命曹用果为礼部侍郎。”谢间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隐约听到景王和见王谈论此事。
“曹用果?”李鼎善微一思忖,明白了几分,“是何人提议?”
“听说是礼部高尚书。”幔陀随夏祥前往真定上任,谢间化大为心安,“说是高尚书本来推荐曹用果担任吏部侍郎,吏部也批了,呈报上去之后,皇上改任了礼部侍郎。”
转眼间车行数日,已经离京数百里远,夏祥此时在车中昏昏欲睡,连若涵看他打盹的样子不觉好笑,本想用一根羽毛去弄他的鼻子,又觉得不妥,又却按捺不住好奇和好玩,几次试探,最后一次下定了决心,想要下手之时,忽然车外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车辆忽然停下了。
夏祥顿时惊醒,掀开车帘:“出了什么事情?”
连若涵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悄悄拍了拍胸口,还好没被夏祥发现,她偷偷藏起了羽毛,也探头朝外张望:“怎么了?”
夏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假装没看到连若涵收起羽毛的动作,目光落在外面,忽然愣住了——外面的街道之中,跪了一地的百姓。
夏祥急忙下车,脚刚落在青砖地面之上,萧五上前小声说道:“先生,到市乐了。”
市乐距上京五百余里,过了市乐南下几十里就是真定了。市乐知县裴硕章文章颇有文采,只可惜官声一般。
百姓跪拜的不是夏祥的马车——夏祥的马车虽然华贵,却明显不是官车——百姓跪拜的是一座蓝色的官轿。
“裴县尊,要为小民做主啊。”
“县尊,小民冤枉呀。”
“县尊明鉴,小民并无杀人,是董断诬陷小民。”
“县尊,严孙血口喷人,我董断行为端正纯良,受的是圣贤教诲,读的是孔孟之书,怎会做出诬陷他人之事?明明是严孙和家嫂早有私情,不想被家兄和小民撞见,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为堵众人之口,二人合谋杀害了家兄和马小三夫妇,还望县尊为家兄主持公道,为小民伸冤!”
马小三?夏祥心中一惊,这名字怎么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分开人群,走近一看,人群之中,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都是五旬上下。二人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身上衣服沾满泥巴。
夏祥是邻县真定知县,市乐县境内案件,他并无过问之责,也无插手权力,为避免被弹劾越界之嫌僭越之过,最好的做法是转身走人,问也不要多问一句。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官轿虽未打开帘子,但不用想也可以猜到,官轿之中所坐之人,正是市乐知县裴硕章。
只不过夏祥只看了地上所躺二人一眼,就顿时惊呆当场——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曹府门口结识的馄饨摊夫妇!
马小三对他有送信之谊,夏祥对马小三夫妇心存感恩,在他初到京城举目无亲之时,马小三夫妇给了他亲人般的关爱,他一直念念不忘夫妇二人到底去了哪里,不想再见到二人,竟然成了两具尸体。
夏祥心中震惊之余,又不免有几分惋惜和痛心。
地上所跪之人一共三人,两男一女。左首之人,面目清秀,年约二十出头,一身衣衫洗得浆白,却干净整齐,跪在地上,也是挺直了腰板,态度不卑不亢。
中间一名女子,容貌秀丽,颇有几分姿色,不过下巴过尖,娇艳过多而端庄不足。一身粉衣,虽价值不菲,穿在她的身上却显得既廉价又俗艳。虽诚惶诚恐地低头,眼睛却转来转去,暗中打量众人。
女子右首是一名年约三旬的男子,相貌堂堂,浓眉大眼,脸庞方正犹如刀削一般,三分英俊七分威武,颇有慷慨悲歌之气。
大夏律法虽严,官员对百姓却是十分体恤,通常审案时也不必下跪。如今几人跪拜街头,又抬出尸体,显然是要拦路喊冤,自认有天大冤情。
围观的百姓中,有一人正在吃瓜,边吃边说:“唔,跪了半天了,也不见县尊下轿,裴县尊想必是不想理会了。”
“吃你的瓜就是了,要你多嘴?”旁边一名女子拧了吃瓜百姓一下,“裴县尊是青天大老爷,他不下轿自有他不下轿的道理,你一个只配吃甜瓜的平头百姓,哪里知道县尊的高明?”
“娘子你有所不知……”吃瓜之人一脸讪笑,一抹嘴巴,“裴县尊担任市乐县令已有三年,今年正值吏部考核之年,突然出了人命案子,万一处理不慎累了官声,想升一步怕是难了。”
“官人,你说董李氏和严孙到底有没有私情?”女子也拿起一块西瓜,边吃边说,眼睛斜了跪在董断和严孙中间的董李氏一眼,“董李氏长得也算端庄,怎么就是水性杨花的性子?知人知面不知心,董现也是,家财万贯却早早死了,真没享福的命。”
吃瓜男子嘿嘿一笑,一脸不屑:“狗男女有没有私情还用说?呸,一对吃里爬外的东西,害死了董现还不算,还害了马小三牛二娘,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董李氏怎么就害死董现了?是董现自己跳河自尽好不好?官人,你这话说得亏心不?”吃瓜女子伸手想要拧吃瓜男子耳朵,“大夏律法规定,女子若是嫌弃丈夫,可以和离。董李氏对董现不满,难不成死也要死在董家不是?”
吃瓜男子一闪就躲过了吃瓜女子的鹰爪功,轻蔑地笑道:“谁不让她和离了?如此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女子,留着也是丢人现眼,换了我,早就写休书了。董现心肠太软,也是太喜欢董李氏,不舍得休了她。心太软就是落一个被人害死的下场,不应该,真不应该呀。董李氏和严孙串通一起,吃董现的用董现的,最后还害死了他,不杀了这对狗男女,天理不容。”
夏祥听得一头雾水,地上死去的明明是马小三和牛二娘夫妇,怎么吃瓜男子和吃瓜女子说的却是董现,莫非还有案中案?他按捺不住心中疑虑,朝吃瓜男子叉手一礼:“这位兄台可是认识董现和董断兄弟二人?地上所躺之人,应该不是董现本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吃瓜男子上下打量夏祥一眼,见夏祥衣着普通,身着布衣,不免就有了几分轻视,咧嘴一笑:“听你的口音是外乡人了?你有所不知,这董现是市乐城中一名富商,家财万贯,良田千倾,只不过没有读过什么书,是个土财主。后来娶了大家闺秀董李氏为妻。董李氏不但识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都说董现修了八辈子福气才娶了一个好娘子。”
吃瓜男子说得兴起,又拿起一块西瓜,一口咬下,汁液四溅,溅在了夏祥身上。萧五看得清楚,上前一步,就要推开吃瓜男子。
夏祥摇头一笑,制止了萧五。回身一看,连若涵也来到近前,站在他的身后,淡然而立,对眼前的一切漠然视之。幔陀骑在马上,并未下马,远远看了几眼,就不再近前一步,也是对此事全无兴趣。
也许是她们见惯了不平之事,夏祥心中微微一动,幔陀生性淡然,江湖儿女,想必也是司空见惯世间生死,是以不过于心。连若涵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从未受过欺压凌辱和不公对待,对百姓的疾苦并无感同身受,因此上次吕东栋投河之事,她异乎寻常的冷静处理,也是她坚毅性格的直接表现。
吃瓜男子斜着眼睛不满地瞪了萧五一眼,才继续说道:“董现既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经常出外经营,要么南下泉州采购,要么北上漠北卖货,一年到头有七个月不在家。原本董李氏还算守妇道,在家中安分守己,后来经董李氏引荐,董现重用了董李氏青梅竹马的同乡严孙为帐房先生后,就出了大问题了……”
也别说,吃瓜男子颇有说书先生的潜质,不但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还抑扬顿挫很懂得收放之道,吃瓜女子亦喜亦嗔地白了他一眼:“死鬼,又耍你的嘴皮子了。当年你上我家提亲,这张嘴一张开就没停下来,一家人都被你说得大眼瞪小眼,我爹当时就相中你了,非要我嫁你不可……”
吃瓜男子还了吃瓜女子一个柔情蜜意的眼神:“娘子,我王先可是何许人也?绝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就化龙,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而已。”
夏祥呵呵一笑:“王兄,出了什么大问题了?”
王先可也意识到跑题了,嘿嘿一笑:“说是大问题,其实也是小问题,无非男男女女的私情,蝇营狗苟的苟且……话说董李氏和严孙本是同乡,都是市乐人,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外人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双,不想后来造化弄人,严孙进京赶考,名落孙山,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就在保州落地生根,娶了当地乡绅女儿为妻。时间一长,他不免想家,就带着妻女回家探亲,就和董李氏重逢了。不过董李氏也嫁了董现为妻,二人都感慨命运无常,有缘无份。“
夏祥点头说道:“既然有缘无份,就该各自安命,恪守本分,不该有非分之想。”
“是呀,谁说不是呢?”王先可深刻地摇了摇头,“按说吧,严孙有负于董李氏,不过话又说回来,严孙并没有对董李氏始乱终弃,二人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之事,只是董现太轻信董李氏之言,引狼入室,让严孙当上了账房先生。董现常年在外奔波经营,董李氏在家里守不住妇道,就和严孙有了私情。当然了,当事双方谁也不会承认此事,董断却有所察觉,也是苦于没有证据。董断向董现说了此事,董现却是不信。这不,前段时间董现刚从泉州回来不久,还收留了一对夫妇,嗯,也是一对可怜人,是去泉州寻找失散的儿子,结果还是没有下落,流离失所无处可去,董现是好人,就带回二人要为他们颐养天年……”
王先可说着说着,眼圈忽然红了:“天可怜见,挨千刀的严孙,害了董现也就算了,却连一对老人也不放过,罪大恶极,罪大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