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暄十三年,元宵之夜,东海某地,崔海家中。
吃完家中晚宴,崔员外陪几个孩子在花园中嬉闹,夫人看着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不由得抿嘴轻笑。玩到深夜,孩子们都累了,便让乳母抱着睡了。夫人蹭到相公怀里,眼波流转,眉目含情。
崔海浑身酥软,但轻声跟少妇说:”稍等片刻,一到三更,我便回来。“
夫人有些失望,赌气道:”为何偏要今晚出去?“
崔海整理好衣衫,藏好自己的短刀,说道:“胶水侯夏杰那混账今天又在街上调戏你,今晚不了结他,我还是不是男人?“
夫人有些感动,说道:”那也不急这一时。“
”不行,想想他明天还要飞扬跋扈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刻都等不了。“崔海准备妥当,纵身一跃,上了屋顶。他冲着妻子微微一笑,说道:”说好了,等到三更,我便回来。“
夏杰以修海防堤坝为名,向百姓横征暴敛,已逼死数人。可他是当朝夏太后的表侄,没人能治得了他。既然这样,那就只有江湖义士出手了。
天下为公,盛世清明。
身为琵瑟山庄的刺客,每每听到这两句话,总会热血沸腾,勇往直前。
崔海来到胶水侯府,这里一片寂静,只是从夏杰寝室中传出阵阵娇喘声,想必是又在翻云覆雨。崔海屏神静气,稳稳握住短刀,待会儿要干净利落地了解了那混账的性命,不可误伤他人。他等了一会儿,待时机成熟,他腾空而起,双脚踹开窗户,碎木纷飞,灰尘迷眼,他定睛一看,床上并没有人。
崔海心中犹疑,一抬头,只见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垂了下来。他暗叫不好,却没有慌张。在网落下之前,他灵巧地滚向一边,并没有被困住。
他抬头,几个如鬼魅一般的男人站在眼前,他们几乎穿着同样的蓝色衣服,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的带着一身腐气。
“宙合门?!”
崔海惊叫了一声,他站起来,刚要反抗,可胸口一阵酥麻,接着,心脏像是万箭穿心,痛到不能自已。他痛苦地捂住胸口,擦了擦嘴角渗出的鲜血,凛然地盯着对面的人。
“等你一天了。”
站在中间的男人面容清秀,身材颀长,声音像春风拂柳,带着一股和煦的沙哑。若不是眼神太阴柔,他还真是一个完美的男人。见崔海痛苦不已,他举起手中的针管,说道:“你的身手是厉害,不过躲不过我这‘探海神针’。就像你们琵瑟山庄虽然厉害,可必定会被我宙合门剿灭。”
“哼,宙合门没有江湖义气,反而投靠朝廷,做了直指司的走狗,受尽武林耻笑!”崔海捂着胸口冷笑道。
“你愿意怎样说就怎样说,总之你也奈何不了我。”男人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笑着说:“你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现在就死,未免太可惜。若你能供出琵瑟山庄的同伙,虽难逃一死,可我能少让你受点罪。”
“哼!休想!”
崔海欲举刀自杀,可右臂又是一阵酥麻。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人只是轻巧地一挥,这银针便有了利刃般的力量?他疼得满头大汗,却依旧倔强地盯着那个男人。男人轻巧地说:“我说了,没人能躲得过我的针,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中我三针,便是废人一个。”
崔海被俘,胶水侯走出来,大笑不已:“多谢张掌门,去我心头大患!”
张掌门谦虚一笑,说道:“这位崔员外,是侯爷抓到的,这笔功劳,要记到侯爷头上。”
胶水侯大喜过望,谦虚了几句,便领了这个人情。张掌门微微一笑,出门后吩咐他的手下:“待这个崔海被处决之后,你们也要把这个胶水侯处理掉。记住,全家上下,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掌门放心。”
“这个胶水侯,此生最大的价值便是临死前被我们利用了一次,也是可怜。”张掌门好听的声音轻轻弥漫在夜色中,带着一股魅惑的魔力。
约莫半个月后,直指司秉公执法、惩办胶水侯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而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崔海被押解刑场,整个京城的百姓恐惧而又兴奋地看到了他的处决过程——他的手脚被钉在刑架上,钉了三天,也没有琵瑟山庄的同门来救。因此,琵瑟山庄又成了众人口中的缩头乌龟,受尽耻笑。崔海已经奄奄一息,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便被当众腰斩。
初春的天气依旧清冷,刑场血腥而恐怖,崔海停止哀嚎后,直指司绣衣正使张德全义正言辞地说:“琵瑟山庄的贼寇,下场便是如此!知情不报者,下场亦是如此!”
刑场人山人海,却一阵静默。
人群中,一个愤怒到极致的女人双目含泪,嘴唇颤抖,却被一个男人死死抱住,不让她冲上去。女人咬住嘴唇,绝望地呜咽道:“哥,你等着!我会为你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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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暄十三年,中秋前夕,大虞都城华阳城。
年近花甲的户部员外郎苏徵跪在千秋殿外,身后跪着一群户部同僚。
近期大虞想收留五千乌兰难民,这是丞相蔡赟的主意,圣上也欣然应允。此举既能为大虞增加兵力,又能赚一个“仁慈”的贤名,何乐而不为呢?
可苏徵却想,且不说乌兰民风彪悍,会搅乱大虞百姓的生活;万一以后大虞跟乌兰交战,谁能保证这些乌兰人不会临阵倒戈?就算不开战,谁能保证这些乌兰人不是细作?况且接收这么多人,朝廷要出一大笔银子,而如今国库空虚,大虞的百姓都救不过来,如何去安置这么多难民呢?
昨天苏徵又跟蔡丞相大吵了一架,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皇帝也傻了眼,最后还是以蔡丞相的让步结束了。蔡赟说,回去会再召集群臣讨论,考虑苏徵的想法。忠臣不由得纷纷称赞蔡丞相大度,不仅能容下别人的想法,还能容忍职位比自己低的人跟自己争辩,真乃“丞相肚里能撑船”。
可是今天,圣上说自己心意已定,执意收留五千乌兰难民。苏徵大惊,不知这是何时下的决定。南方兴州、越州一些地方出现了霍乱,又需要拨一笔钱去赈灾。如此一来,哪儿还有钱去安置乌兰难民?今天皇上也生气了,不再理会苏徵,苏徵无奈,只好带着自己的部下跪在了千秋殿外。
夜已经很深了,这些年迈的大臣早已疲乏不堪,可是苏徵还在跪着,他们也不敢起来,一些心志不坚定的下属,难免对自己的上司有了几分不满。
此时,刚刚商讨完政务的蔡赟领着一群人从翰林院出来,看到苏徵还在这里跪着,便大步朝这边走来。他和气地扶起苏徵,说道,他会再劝劝皇帝,让他收回成命。如今夜里太凉,大家在这里跪着,太容易着凉,还是早点回去吧!
苏徵不屑地甩开了蔡丞相的手,冷眼看着他,说道:“户部当家,蔡丞相不知柴米油盐贵,还是等苏某亲自禀明圣上吧!”
蔡丞相微微一笑,并没有生气,他说道:“既然如此,明天蔡某愿意陪苏大人一起面圣。您是蔡某前辈,又是劳苦功高的老臣,我等理应多听听您的建议。”
苏徵听他这样说,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他说道:“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蔡赟微微欠身,作揖说道。
苏徵一甩衣袖,大踏步走了。蔡赟直起身,笑容凝固了。
第二天一早,苏徵突发心痛病,死在大街上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皇帝痛心疾首,懊悔自己不该让苏徵在外面跪那么长时间,他年老体衰,白天已经急火攻心,晚上又受风寒,岂有不生病之理?
蔡赟也到苏徵家中大哭一场,见苏徵家中贫寒,又派人送来米粮钱财,让苏家人顺利举办完葬礼。
与此同时,那个面容清秀的张掌门将自己的针管擦拭干净,仔细收藏起来,他自言自语道:“我说过,天下没有人能躲得过我的针,蔡丞相的敌人躲不过,琵瑟山庄,当然也躲不过。”
他的声音无比好听:“什么天下为公,盛世清明,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