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门坐在离床很近的椅子上,叠着腿,他看到床上的男人在留下两行清泪后,眼皮微动,睁开。
“你终于醒了。”
亚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竟然听着如此熟悉的声音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想要坐起来,刚一施力就被钻心的疼痛打断,然后跌回到床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记忆瞬间全回来了。
那台绞肉机,托马斯的报复,亚瑟缓慢的举起自己的右手,即使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还是有暗红色的血迹透出来,格外的刺眼。那在最骇人的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比地狱还要地狱的所在,原来是真实。
昔拉弯下腰把他扶起来,为了靠着的时候更舒服些还体贴的立起枕头。
亚瑟用非常沙哑的声音冲他小声道谢。
玛门想过他醒来以后会痛哭会后悔会说很多的话,结果现在一反常态的安静反而更难以接受。不哭不闹其实是种绝望,这个世界伤了他的心,把最视若珍宝的东西撕碎了给他看。
“后悔么,我可以让你重新回去做贵族。”
“你可以复原我的手吗?”亚瑟看向玛门,有什么在他的眼睛里忽明忽暗,固执的重复道:“求求你复原我的手。”
这不是如同复原一样没有生命的物体那般简单之事,对玛门来说也不难。只是看着亚瑟那双蓝色的深邃的眼睛,听着他口中的话,明明非常合情合理却莫名的让玛门烦躁。
“不想报仇吗?”他问。
呵,亚瑟咧了咧嘴,嘴唇干裂扯一下都斯斯疼,“为什么要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我只想能继续画画。”
“是啊,那个人让你今后再也不能画画了,他毁了你的意义。”恶魔歪了歪头,低声问着,“真的不恨吗?”
亚瑟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他不敢去想这些纱布如果都拆开了,现在里面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除了用尽全身力气去痛,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还在不在,是不是全都断了,是整齐的一排还是参差不齐有些上面还挂着半碎的骨肉。
屋内突然死一般的安静,然后亚瑟有气无力的开口说:“说不恨是骗人的,我从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么痛。”
父亲是个南征北战的将军,下手一贯是狠辣的,用带刺的藤鞭先抽得你身上没一块好地方,然后再换成非常精细的软鞭,每一下都抽在伤口上,可以一直疼到骨子里。
亚瑟曾经无数次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比那更痛的了,当手直接被卷进绞肉机中,它超越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所有极限。
完全没有办法表达给别人的,哭都哭不出来的悲哀。
“可是就算把他大卸八块也换不回我的手了,况且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毁掉我坚持的东西。”亚瑟不会善良到去原谅别人的恶行,他更深层的解释道:“其实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懦弱还是冷漠,即使有再多的憎恨也不会试图去做些什么,好比对这个社会,以后毁灭了也好,一直延续下去也罢,都不希望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所造成的。”
那些贵族并没有说错,他是个异类,没有谁能改变他,他也不会去改变任何人。
亚瑟想,他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的自由,也许就是和这个世界无关。
“……我知道了。”
关于昔拉的疑问,为什么会对一个弱小的人类多看上几眼,玛门自己也终于得到了答案。他活了太久见过太多的人,有无私奉献的,心地善良的,有很多不带任何恶意活着的,那些天使眼中的“圣洁”。甚至亚瑟那难得一见的绘画天赋,玛门也遇到过很多百年不遇的天才,最后陨落时他也不悲不喜,起不了什么涟漪。
唯独亚瑟对这个世界不冷不淡不热爱的样子,和自己有那么点相似。
了解是失去兴趣的开始。
玛门的笑容非常温暖,如果不听大概永远都猜不到他是在说着多么残忍的话,“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代价是你的绘画才能。”
呐,这是一道选择题,能画却不会画,或者会画不能画。
亚瑟的这间小屋子非常适合短暂的沉默。
如果是平时亚瑟肯定会非常气愤的从床上跳起来质问他唯一的朋友血管里流的是不是汽油才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碍于他现在并没有那个力气,所以人也就被迫变得淡定了。
“就不能牺牲别的什么吗?”
玛门真的摸着下巴认认真真的思考了好一会儿,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然后大方的点点头和他兴致勃勃的讨价还价,“不然智商怎么样。”
过了半响,好像有人说了声谢谢。
人类是非常善于遗忘的生物,在城堡门口的金字塔被清理干净以后没过太久,又渐渐的开始有各种贵族上门来喝下午茶,聊着那些完全不相干的八卦消磨着时间。比如国王退位史上第一任女王执政,比如托马斯伯爵毫无预兆的死在了自己家中,死状有多血腥恐怖。
比如有航海士又发现了新大陆,传闻是个非常神秘的国度,说着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化,关键还很有钱。
一直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玛门公爵终于在听到了“钱”这个字眼后,被挑起了兴趣。
“真的有你们说的这么好,之前的新大陆不都是野蛮的,每天只靠着打猎摘果生存的土著人吗?”
对方被质疑后立刻反驳道:“当然不是!现在专门负责外交的人已经被派去与那个国家进行友好交流了,他们管自己的国家叫****,和我们帝国差不多,也是君主立宪制。”
玛门摊了摊手,说:“这也不能表示****就有钱啊。”
“天啊!什么夜明珠,纯金的饰品,还有一种什么天然的材质做出的叫做玉器,数之不尽,光是送给女王专门让使者带回来的就满满几箱,随便拿出一样都是精雕细刻难得一见,不,是从未见过的宝物!”光是有幸见过就牢牢的抓住了这地位不低的贵族的心,可见一斑。
黑发少年垂下眼,很好的掩饰住了眼底贪婪的潋滟。
他淡淡的应和道:“那还真是,想去看看呢。”
………………
莉莉丝嘴角抽搐,是了,如此冗长精彩的故事最后的落点竟然是为了金银珠宝,最无语的,竟然还非常据有说服力。不死心的问道:“那亚瑟呢,你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今天昔拉泡的是龙井,是玛门来到这里以后最喜欢的绿茶之一。
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恨的是记忆中残照沉渣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清晰的留在那儿。造物主非常的偏爱人类,从任何一个层面上来说都是。
玛门并不是一个习惯告别的人,在他看来,所有的离开包括死亡在内都是背叛。
不过在离开之前,也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样的出发点,去见了亚瑟一面。
智商看似简单,其实包括了观察记忆想象创造应变推理等等等等,你的分析判断,你的思维,可以说它就是脑。正常的人呢一般在90-100之间,100-200的就是天才,反之60以下的那就是有问题了。
坐在喷泉旁边的男人看上去还挺正常的,除了头发脏了一些,衣服也歪歪扭扭的,蹭上了很多类似食物遗留的污渍,不过本人看上去并不在意。手上捧着画本专心致志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完全没有感应似的。
玛门看到有路人走过不小心撞到了男人,他只是呆呆的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捡起画笔,继续。
“喂,垃圾!别他妈在这挡路!!”对方回身恶狠狠的骂了一句,男人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似的。路人又气急败坏的踢了他两脚,才急冲冲的走了。
男人看上去神情安详,阳光沿着他的轮廓洒上一层非常柔和的光圈,玛门都不用走过去也知道,画本上一定还是他心中的那些东西,或者比原来更加纯粹了。
坐在亚瑟旁边的老人抬头发现了玛门,他歪了歪身子,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人是不是来找你的,一看就有钱的很随便给我点什么估计半年都饿不着了,真是太好了终于不用我这个糟老头子天天伺候你了走了可别再回来。
直到玛门转身离开,亚瑟才缓慢的抬起头,看着那个背影,然后他啊啊的叫起来。
他看上去非常的激动却什么都说不清楚,张牙舞爪的不知道在那发什么疯,老人只得把他按下来免得一会把警卫引来,这人是傻了被打也不会怎么样,自己这把老骨头可不禁操。
亚瑟伸手对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越喊越凶,直到最后都没有凑出什么名字来。
老人拿着自己脏兮兮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不理解这小傻子怎么还哭了,接着又连连叹气,一边后悔当初不该脑抽给自己揽这么个麻烦一边又从兜里掏出半张饼询问他是不是饿了。
“……好了,故事讲完你也该走了。”玛门正式下逐客令。
“好伤心啊小玛门一直在赶我走呢!”莉莉丝不知道从哪抽出手帕掩面拭泪。
玛门这一次显然是铁了心的,“你们以为看着我,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莉莉丝也收起不正经的态度,反正她早已习惯了玛门的拒绝,习惯了他的厌恶和不爱,这些都不能阻止自己的担心。
“不值一提。”
莉莉丝感觉有什么在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那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玛门偶尔也会喜欢玩高深莫测的语言艺术。
为了——
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