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阳春四月,一个秀才,站在广州府西关荔湾湖信口吟来。晴翠陪黎远芳游玩到此,闻诗笑道:“小姐,你看那个呆书生,发了呆气,将白乐天的诗吟歪了。”黎远芳也是一笑。秀才走过来,揖手道:“敢问姑娘,小生有感而发,为何姑娘说小生将白乐天的诗吟歪了?”晴翠忍着笑,道:“我岂问你,此处荔枝初红,湖光水色,何来古原草?秀才又何来离别情?”秀才道:“姑娘说的是。此诗小生最爱‘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一句。这句诗道出了生生不息的大道理。虽然此诗不合眼前情景,但是,‘远芳’一词音韵悠长,‘晴翠’一词风华正茂。五百年,桑田沧海,姑娘蔫知五百年后,此处不是‘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黎远芳羞红了脸,晴翠呸道:“哪里来的狂生,嘴里乱嚼姑娘家的名字?”秀才讶道:“莫非‘远芳’和‘晴翠’,是二位姑娘的芳名?”晴翠一拉黎远芳的衣袖,道:“小姐,咱们不理他。”
秀才见黎远芳转身欲走,连忙拦在前面,揖礼道:“小生无意冒犯,望小姐勿怪。”黎远芳见秀才彬彬有礼,很有好感,遂还礼道:“秀才客气。秀才吟诗,情之所至,小女子误会了。”秀才忙道:“小生林正高,福建省侯官(今福州市区)人,游学岭南,增长见识。适才听见小姐婢女所言,颇觉不俗,想必小姐也非寻常人家。”晴翠笑道:“小姐,这个秀才名字好,但是心不好,初次见面,竟然向小姐自报家门了。”秀才道:“小生此名,是为了忧民报国。”晴翠好奇问道:“秀才好志向。敢问秀才做了什么忧民报国的事?”林正高慷慨道:“有奸商私卖鸦片,祸国殃民。昨日,我已向知府递交了状纸,请求官府严查奸商。”晴翠道:“鸦片之毒当查。我家少爷就身受鸦片毒害。不知林公子告的是哪家奸商?”
林正高道:“十三行的黎老四。此人秘密和英国大班史密斯交易,偷卖了不少鸦片。”黎远芳惊讶一声,问道:“林公子可有证据?”林正高道:“证据确凿。小生结识了洪门的少年英雄方世玉,七天前在黄浦港和方世玉亲眼目睹黎老四的人从英夷商船上运下鸦片。”黎远芳心情紊乱,道:“不会,我爹绝不会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林公子,你一定是看错了。”眼前佳人是黎老四的女儿,林正高这下愣住了。黎远芳道:“晴翠,咱们走,回家问爹爹,问个明白。”
黎远芳和晴翠匆匆远去,林正高半天才回过神来,叹道:“真佳人也。‘红颗珍珠诚可爱,白须太守亦可痴。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向庭中种荔枝。’只可惜,她的爹爹是黎老四,看来,今生无缘了。”林正高看见地上有个香囊,拾起一瞧,上面绣着一个“黎”字,应是黎小姐失落之物。林正高默默道:“丫环名晴翠,那么黎小姐的芳名应是‘远芳’了。今儿我在此吟诵白乐天的诗,当真是巧了。”
才子佳人初次相会的戏,范昭听多了,而林正高和黎远芳的初次见面,却大相径庭。范昭微一皱眉,道:“晴翠,林正高和方世玉扯上关系,只怕会被官府所忌。你说重点,别象说书似的,绘声绘色,情景交融。”晴翠道:“是。小姐回家后便问老爷私卖鸦片的事,老爷矢口否认,还叫小姐不要再去见林公子。过了两日,小姐又去了荔湾湖,碰巧林公子也在那。林公子信誓旦旦,并要小姐寻机翻看黎家帐簿。小姐觉得林公子不会说假话,又回家问老爷。这次,老爷要小姐好好劝林公子,撤了状纸,以免官司上身,惹了是非。小姐寻机翻看了帐房帐簿,从中找到黎家光华商行和英夷商船皇家商人号交易的记录。小姐很惶恐,就去找林公子商量。林公子要小姐偷出帐簿,作为证据。小姐不肯,劝林公子撤了状纸,自己慢慢想办法劝说父亲不再与英商交易鸦片。林公子不肯,说他亲眼目睹家乡亲人深受鸦片的毒害,而鸦片正是从广州府流入的。林公子游学岭南,主要是为了追查鸦片。林公子还说,洪门也在追查鸦片,还寻得一些证据。小姐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好。”
范昭能懂,黎远芳因为兄长染上烟瘾而对鸦片深恶痛绝,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偷偷的贩卖鸦片。黎远芳和林正高几次接触后,发觉林正高正直善良,便深深爱上林正高,所以,黎远芳夹在父亲和情郎之间,难以抉择。
晴翠继续道:“两个月前,官府突然把林公子拿了去,说林公子诬陷老爷,把林公子下了狱。小姐求老爷想办法救林公子出来,老爷不肯,说案子是赵知府亲自审的,证据确凿。老爷把小姐关在绣房,哪都不让去,一直到现在。”
范昭道:“原来如此。只是黎小姐,你真心待林公子,可知林公子真心待你么?”晴翠张嘴欲说,却被范昭伸手拦住。黎远芳道:“我与林公子海誓山盟,我相信林公子是真心待我的。”范昭想了想,道:“冲着林公子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我愿意相信林公子是真心待你的。但是,也不排除林公子利用你对付你的父亲。”黎远芳流泪道:“不,我相信林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范昭忽然笑道:“黎小姐,你是我的妾,心里却想着别的男人,叫我情何以堪哪?”晴翠呸道:“休想,我家小姐宁死也不会嫁你的。”黎远芳面泛红晕,轻声道:“范公子能救林公子出来,妾身愿意一心一意服侍范公子。”范昭觉得自己很无聊,遂强笑道:“黎小姐和林公子是真爱,我怎么会做出棒打鸳鸯的混帐事。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救出了林公子,只怕令尊也不会答应你们这桩婚事的。”
晴翠道:“范公子,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范昭忽然皱眉道:“林正高,这名字有点熟悉,好象在哪里见过?”晴翠奇道:“林公子是福建省侯官人,离江阴远着呢,范公子怎么会见过林公子?”范昭脑子灵光一闪,笑道:“林正高将来有个孙子叫林则徐,很了不起的。林正高想让朝廷禁烟,他的孙子林则徐会实现他的理想。”黎远芳和晴翠一怔,不知道范昭何出此言。范昭站起身,对黎远芳恭恭敬敬一揖礼,道:“林则徐是民族英雄,世人称赞。请黎小姐受小生一礼。林公子和小姐的美满姻缘,包在小生身上。只是,它日令尊用大红花轿送黎小姐出门时,请黎小姐委屈一下,顺从令尊。”范昭说完,便走出了门。晴翠道:“小姐,这个范公子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让人摸不着头脑。”黎远芳道:“爹爹说,江阴范家仁义远播,范公子的话虽然难懂,应该是一番好意。为今之计,我们只能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了。”
范昭走出闺房,暗忖:“当年自己和慧殊去福州游玩时,参观过林则徐纪念馆,在祠堂内见过林家族谱,林正高正是林则徐的爷爷。林正高和黎小姐的爱情,自己必须撮合。”范昭走到堂前,见到黎老四父子,范昭问道:“黎老爷,我何时说过要纳令爱为妾?我已是妻妾成群的人,黎老爷不觉得委屈了令爱?”黎老四笑道:“小女能服侍范公子,那是小女的福份。中午酒宴时,范公子亲口认了黎某为亲家,还说什么‘淘起宝来了’,并许下一万两银子给黎某作订亲礼。黎某相信范公子,这才让小女服侍范公子。”范昭一听,知道确实是自己酒后说错了话,黎老四误会了‘亲’或是‘亲家’什么之类字词的意思。范昭道:“黎小姐知书达礼,花容月貌,小生十分仰慕。黎老爷舍得,小生就笑纳了。待小生寻个吉日,便将彩礼一万两银子送到府上来。时候不早了,小生得回去了。”黎老四道:“彥儿,快扶你妹夫上马车。”
范昭回到章府,将事情简略说了,隐去自己醉后睡在黎远芳闺房的情节。章志明道:“黎家小姐才貌俱佳,在十三行颇有芳名。黎老四一心想给女儿找到体面人家,高不成,低不就,拖到现在。少东家愿意花一万两银子成全黎小姐和林正高,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范昭笑道:“章伯伯是说,我与林正高、黎小姐非亲非故,无端拿出一万两银子撮合二人,这个大好事做得有些过了。”章志明微微一笑,并不接言。范昭道:“我收了黄桂伯的贿赂,这是不义之财,我得行大善事才能处理好,以免失德。林公子和黎小姐若是真爱,我觉得,这一万人银子值得花。章伯伯,明儿,你先借兑一万两银子给我,找人送给黎老四。”
章志明道:“少东家要用银子,哪用借兑?老爷信中吩咐,只要少东家银子用的对,尽管在商行帐面上支取。少东家与我签名就可以了。”范昭笑道:“我爹疼我,我这个做儿子的却不能不孝道。商行帐面上的银子先记着,在我离开广州府之前,我用多少会还多少。”章志明道:“少东家志气可嘉。少东家想撮合林公子和黎小姐的姻缘,得想办法救出林公子,并让黎老四写张卖身契,证明他将女儿卖与少东家作妾。这样,黎小姐与他爹再无瓜葛。少东家将卖身契交于黎小姐,黎小姐就可以与林公子远走高飞。”
范昭道:“嗯。要救林公子出来,得让官府放人,怕是不易啊。”章志明道:“方世玉曾找过我,要我想办法救林公子。我说,林公子的事闹大了,十三行几家贩卖鸦片的老板都想置他于死地,事情不好办。如果林公子肯撤回状纸,我想,十三行也不会赶尽杀绝。偏偏林公子认死理,唯圣人言是听,宁死不肯撤了状纸。”范昭微一皱眉,道:“这个书呆子,难道家中就没有老父老母么?倘若冤死在贪官污吏手中,值得么?”章志明道:“少东家说的是。少东家若能劝动林公子,事情就好办了。十三行那边,我会请潘总商通融的。潘总商虽然与林公子没有交情,但是,看在同乡的份上,不会坐视不理。只要我出面去请,潘总商就有讲话的理由。”黄兴华笑道:“那样,舅舅岂不成了那几家贩卖鸦片的小商行的对头了?”章志明道:“少东家要做的事,咱们当尽力成全。何况,这件事情做得对,咱们在理上。而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合了那些官老爷的心思。”